够了！”龙椅上终于传来一声断喝，虽带着几分道君皇帝的清渺，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徽宗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紫宸殿上群魔乱舞的烈焰。
撕扯在一起的双方顿时僵住。张邦昌正揪着杨戬的玉带，杨戬的手还死死拽着张邦昌的袍袖。蔡京挡在张邦昌身前，一只官靴上的镶玉被踩掉了半颗。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只余下粗重而尴尬的喘息声。下一刻，众臣才惶然回神，手忙脚乱地整理凌乱的官袍冠带，重新肃立班次，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殿上打作一团的并非他们。只是殿前武士拾捡起地上的乌纱、玉带碎片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在这寂静中格外刺耳。
金銮殿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清流领袖张邦昌尚有不平之意，胸膛起伏，恨恨地盯着蔡京。
徽宗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在侍立一旁、始终未曾卷入混乱却目睹全程的蔡京身上。他缓缓开口，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众卿皆为国操劳，赤心可鉴。然金殿喧哗，实非朝仪。国事艰难，诸卿更应戮力同心才是。”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蔡京苍老却沉静的脸上，“蔡卿，你于经济钱谷之道浸淫最深，此事，卿可有高见？”
这一问，将全场焦点骤然汇聚到老宰相身上。清流一派屏息，等着蔡京再度维护王黼的“减免”提案。张邦昌、韩忠彦等人眼中更已燃起批判的火焰。
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闪过。昨日深夜别院密谈，长子蔡攸那封密信上的灼灼词句、那番石破惊的论调再度在脑海翻涌——“减贡?不！父亲，非但不能减，此乃我父子绝地反击之机！值此辽金风云际会，朝廷若能‘主动’大幅削减岁赐至五成以下，再遣重臣借机赴辽探查虚实，以‘辽国内乱、无力南顾’为辞，既能暂解民困，又示下以‘上国仁厚不弃邻邦’，更能麻痹金、辽，搅乱棋局，为儿暗中联络关洛群豪、积蓄实力争取喘息之机！陛下久厌辽人勒索，必喜此名！梁、杨、高俅等辈恨清流入骨，此议一出攻守易势，比必反戈一击猛攻清流‘资弹之罪！父亲，这金殿之上的浑水，该我蔡氏主导了！”
儿子的计划近乎冒险，充满了对人心和时局的精准计算与玩弄。但蔡京宦海沉浮数十年，从儿子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的不再是过去那个只知斗鸡走犬的纨绔败家子，而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狠绝——与智慧！
蔡京向前一步，身姿依旧沉稳如山，声音清晰而不失苍劲：“老臣斗胆，恳请陛下圣裁！”这一开头，便吸引所有目光。清流紧锁眉头，梁师成、杨戬等人眼中则掠过一丝困惑和期待。
“辽国岁赐，年逾百万，确为国朝沉重负累。王黼所奏减二成，乃是顾念民生，其心可悯。张尚书、韩大热力主维护国体尊严，其志可嘉。”他言辞恳切，既肯定了双方出发点。但这太极一推，令所有人都眉头微蹙。蔡京话锋陡转，如同蛰伏的苍鹰亮出了利爪：“然则诸公，皆拘泥于当下啊！老臣近观北疆动向，细察辽国使臣言行态度，再闻边疆密报所言，种种迹象，非比寻常！辽国之疲敝衰弱，恐远超我等估算！其内部萧氏、耶律氏党争残酷，燕云不稳，更有新兴之女真部如旭日东升，气势汹汹！”他环视众人，抛出惊雷：“值此风云变幻之际，依老臣愚见，对辽岁币，非只当减，更应大幅削减！以示我大宋‘朝上国仁厚不弃邻邦之谊’，此其一！其二，更应借此机会，差遣得力重臣使辽，名目上既为维系邦交，示我诚意，实则亲窥辽廷内部倾轧之实，亲观其山河城防之朽弱！更要刺探其对我大宋真实意图、兵力虚实！乃至……那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女真金国，与我大宋接触之真假！此乃洞察敌情、待时而动之百年大计！”
徽宗赵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大幅减免岁币？正中他下怀，既省下大笔开销可充盈道观营造，又可换得“仁君”美名！派人刺探辽金虚实，这更是他心头那根刺！他一心沉醉于太平祥瑞的书画中，内心深处却始终萦绕着对那虎视眈眈北方强邻的莫名恐惧。蔡京这一举，简直挠到了痒处！
清流一派却如同被踩了尾巴！张邦昌急怒攻心，几乎站不稳：“蔡太师！你……你竟敢出此狂悖祸国之言！大幅削减？削减至几何？此与断交何异？分明是逼辽寇南下！蔡京！你可知挑起边衅，令生灵涂炭之罪孽？！”他气得胡子乱抖。
“一派胡言！”蔡京毫不退让，声音斩钉截铁，“张邦昌！你口口声声国体国威，可曾想过年复一年的百万岁币，早已成为吸食我大宋骨髓的毒疮！此毒疮不破，民无生路！国无宁日！今辽国疲敝，自顾不暇，正是我朝上承意、下顺民心，革此积弊之时！遣使重臣赴辽，非是示弱，乃是以进为退之策！唯有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尔等只知墨守成规，行这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才是真正的愚民！才是真正的祸国！”他声若洪钟，慷慨激昂，竟将清流一党“不恤民力”、“空谈误国”的帽子反扣了回去！
“好一个以进为退！蔡太师高见！老臣附议！”一声阴柔的喝彩率先响起，竟然是梁师成！他眼中闪着精光，蔡京的提议狠狠踩了清流一脚，更关键的是，大幅削减岁币背后的操作空间巨大，他有信心从中分到比往年更多的“余沥”！他必须站队！
杨戬胖脸放光，如闻仙乐：“好！太师高瞻远瞩！这才是为朝廷、为社稷、为万民着想！陛下！此议可行啊！”他甚至用他尖利的嗓音带头高呼。
朱勔、王黼等一干蔡京党羽立刻跟随：“太师明鉴！” “此乃兴利除弊之举！臣等附议！”
徽宗看着此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殉、奸相一派，此刻竟因蔡京一言而同仇敌忾、猛烈攻讦清流，局面翻转之快令人咋舌。他心中快意更甚——这不正是他平衡之道想要的局面？他脸上阴霾顿消，看向蔡京的目光充满赞许，微不可察地点零头。蔡卿终归是蔡卿，老成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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