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热乎气儿还活着
师父干裂的嘴唇上挂着那点黑冰渣，刚才沾上的血沫子被寒气冻住了。他“松手”，气音又弱又哑，石头听着耳朵眼儿里跟着一嗡。
松手？石头混沌的脑子卡了下壳。他那只烂手还死死按在师父心口子上，冷风吹得伤口刺疼，血混着汗黏糊糊一片。他怕自己松了力气，师父胸口最后那点微微的起伏就没了。
石头没撒手，反倒把身体又往下压了压，沾血的额头抵着师父冰冷的额角，整个人蜷得像一疙瘩石头，想把自己那点可怜巴巴的热乎气渡过去点。
玄微那搅和不清的灰蓝影子悬在顶上，碎掉冰棱子的寒气沉下来，没之前那么锋利带杀气，可闷罐子似的冷，一点点往骨头缝里钻，压得人喘不过气。
师父胸口那片裂开的玉骨不再透光，只有几缕微不可见的暗金血丝在蛛网似的裂缝里极其缓慢地爬。冰凉的石面上，师父冻得发青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一下，指甲徒劳地刮着地皮，像是凭本能还在往石头糊在他胸口的那只手上凑。
石头不敢看他那只手。他把眼皮子重重闭上，把全身残的、剩的那点劲儿，全顺着左胳膊往掌心那块烂肉里摁。汗珠子从他咬紧的腮帮子滚下来，砸在师父僵硬的脸颊上，又迅速冻成冰珠。右肩膀窝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冰蓝的鬼火在烧尽的皮肉底下死灰复燃，抽筋扒皮似的攫他的骨头。
师父喉咙里猛地一阵痉挛，石头下意识收紧了胳膊。冰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拱起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拉满到极限又绷断的弓弦。
“嗬——”一口滚烫的、带着新鲜腥气的血雾猛地喷了石头满脸！那股灼热像针扎，激得石头浑身一激灵！
血点子糊住眼之前，他瞥见师父胸口那片玉骨裂缝深处，几缕暗金色的细丝瞬间亮得能灼人眼！一股难以形容的浑厚气息，古老又惨烈，猛地从那裂口炸开！不是光，是重锤砸进冻土的实感！
“啊——！”石头右臂骨深处爆出撕裂的尖啸！刚死灰复燃的冰蓝死焰被这股更蛮横的力量瞬间撕得粉碎！整条膀子骨头“嘎嘣”响，像要寸寸折断！剧痛里混进一种被强行撑裂、灌满的空旷感！
悬顶的冰蓝碎影被这爆炸般的力量狠狠一撞！残存的寒气冰凌噼啪爆裂！冻土洞子里竟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碎冰崩裂声！那股沉甸甸悬在上头的寒气被撞得猛地一颤，竟向上卷去！
石头被自己右臂爆出的反冲力掀翻出去，肩膀重重摔在冻硬的地上，砸得眼前一片雪花烂漫。喉咙一甜，“哇”地吐出一大口淤血，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蜷成虾米，牵动着后背和前胸的烂肉，疼出一身白毛汗。
他瘫在冰冷的地上，像被抽了筋。右臂软塌塌贴着身侧，火烧火燎的剧痛潮水般褪去，剩下一片麻木的空，还有那暴烈气息灌进来留下的、刀刮骨头似的余韵。
洞顶寒气又沉沉压下，冰蓝色的碎影重新聚拢、交织，比之前慢，更沉，像冻透的铁水，带着一种阴冷的耐心。
石头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血糊住了睫毛，他用还完好的右手背狠狠抹了把脸，蹭掉一片血冰渣子。
他扭过头去看师父。
师父胸口那片玉骨上狂暴的光芒已经彻底熄了，蛛网般的暗金血丝也隐了形。玉骨依旧裂得骇人，可那些翻卷皮肉的边缘……竟像被无形的针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在往一块凑！
师父的身体重重落回地面，胸膛起伏得像个破旧的鼓风机，每一次费力地抽吸，都带出“呼——噜——”的破碎杂音，仿佛随时会彻底漏气。嘴角溢出的不再是混着冰渣的黑血，而是颜色暗红发乌的血沫子。那身覆盖着的、如同薄纱的星尘蓝光，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将尽的灰白烟气。
但在他的心口那片裂开的玉骨深处，那点极其微弱的光，没灭。它像一个埋在灰烬堆最深处的火碳，顽强地蛰伏着，极其缓慢地、微弱地……亮一下，暗一下。
师父紧闭的眼皮，像是被底下翻腾的什么东西狠命顶撞着，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浓黑凝固的血痂被他眼皮挣开了些。然后，极其艰难地，那两片沉重的、沾满血污和汗渍的眼皮，颤抖着掀起了一条细缝。
混沌的眼珠在厚厚的灰翳后面转动，密布的血丝网一样缠着。那眼珠先是无意识地晃了晃，茫然地扫过洞顶那些重新凝聚的冰蓝阴森，扫过身侧冰冷坚硬的石壁，最后，像生了锈的门轴一样，极其吃力地、一点点转向不远处的石头。
视线落在石头糊着血冰渣的脸上。
空洞。失焦。像蒙着厚厚灰尘的废弃窗口。
他那样愣愣地看着石头，仿佛在看一块无名的石头，又像是在辨认一件极其陌生又极其重要的东西。
时间在死寂的寒气中一点点爬，爬得人从骨头里往外冒凉气。
就在石头以为这枯朽的身体再也榨不出一个字的时候——
师父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几声艰难的、黏稠的咕噜，像有浓痰堵在喉咙口。然后，一个极其微弱、却比之前清晰了那么一丝、真实了那么一线的气音，混着血沫子挤出来：
“……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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