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绸缎，覆盖了北疆苍凉而雄浑的大地。寒风呼啸着掠过荒原，卷起地上的残雪，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远离官道的背风山谷里，一团篝火顽强地跳跃着，驱散了范围的黑暗与严寒。刘睿坐在火堆旁，橘红色的火光在他平静的脸上明灭不定，却映不穿他眼底那深潭般的幽邃。
距离铁壁城解围、整顿军纪、野狼坳大捷已过去数日，一行人正朝着北疆的核心——睿城稳步前校连日奔波的风尘，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那身普通的青衫依旧整洁，气息悠长绵密，与这严酷的环境格格不入。
坐在他对面的，是年轻将领赵千钧。这个在野狼坳初露锋芒、以一场干净利落的伏击战证明了自己的年轻人，此刻脸上却没了战场上的果决，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渴望。他几次偷偷抬眼看向刘睿，欲言又止。
公输衍则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借着一盏巧的、似乎自带光源的机关灯，全神贯注地在兽皮上写写画画，嘴里不时嘀咕着“北疆精铁”、“韧性”、“传导效率”之类的词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机关世界里。
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
终于，赵千钧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拱手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殿下，末将……有一事不明，恳请殿下解惑。”
刘睿的目光从跳跃的火焰上移开，落在赵千钧身上，带着一丝温和的审视：“是关于野狼坳之战？”
“是，也不全是。”赵千钧组织着语言，“末将按殿下点拨，依仗情报，设伏野狼坳，确获全功。然则……战后复盘，末将总觉有些滞涩之处。若当时胡人斥候探查范围再广三里，若其先锋后队跟进再快半刻，战果或许便大打折扣。慈胜利，似乎……过于倚仗侥幸与对手的失误？”
他这番话的有些忐忑，近乎是在质疑自己指挥的这场胜仗了。但他内心深处，一种对更高层次战术理解的渴望，驱使他必须问出来。
刘睿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赵千钧，你可知，为将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千钧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勇猛果敢，身先士卒？”这是北疆军中主流的思想。
刘睿缓缓摇头：“勇猛为爪牙，果敢为心志，皆不可或缺。然，非最重要者。”
“那……是运筹帷幄，料敌于先？”赵千钧想到了兵书上的话。
“料敌是手段，而非根本。”刘睿再次否定，他拾起一根枯枝，轻轻拨弄了一下篝火，让火焰升腾得更高了些，“最重要者，在于主动权。”
“主动权？”赵千钧喃喃重复，这个词他听过，但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其中蕴含的重重分量。
“不错。”刘睿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流的将帅，从不被动等待敌人出招，也不会仅仅根据敌饶动向而反应。他们会通过一切手段——情报、佯动、威慑、甚至是营造态势——逼迫敌人，让他们只能在你预设的时间、预设的地点、以你希望的方式，来进行战斗。”
他看向赵千钧：“野狼坳之战，你获取了胡人动向的情报，这让你拥有了‘知’的主动权。你选择野狼坳作为战场，这是拥有了‘地’的主动权。你提前设伏，以逸待劳，这是拥有了‘时’的主动权。你所认为的‘侥幸’，其实是你通过前期努力，一点点从敌人手中剥夺了选择权后，必然的结果。胡人之所以会‘失误’，是因为你只给了他们‘失误’这一条路可走。”
一席话，如同惊雷，在赵千钧脑海中炸响。他之前思考的，还停留在具体的战术执行层面，而刘睿却直接将他的视野拉到了战略博弈的高度！原来，胜利的根源，在于这种无形中对全局的掌控！
“可是殿下，”赵千钧仍有不解，“若敌军势大，稳如磐石，不为我所动，又该如何夺取这主动权？”
“问得好。”刘睿赞许地点点头，“这便是第二点，心理。战争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只要是人，就有恐惧、贪婪、疑虑、傲慢。你要做的，就是洞察并利用这些。”
他顿了顿，举例道：“若敌将谨慎，你便示弱诱敌，制造局部优势；若敌将骄狂，你便固守疲敌，伺机反击；若敌军内部不睦，你便可施以离间，令其自乱阵脚。甚至，你可以通过散布谣言、断其粮道、袭扰其后方，让其全军上下笼罩在恐惧与不安之郑未战，而先夺其心志。届时，他看似‘稳如磐石’，实则内部已是危机四伏，破绽自现。”
“心理战……夺其心志……”赵千钧眼神越来越亮，只觉得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轰然打开。他回想起野狼坳时，自己利用地形给胡人造成的心理压迫，原来那只是最粗浅的运用。
这时，连一旁沉迷机关的公输衍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刘睿。他虽不直接领兵，但机关设计与制作，何尝不也需要洞察使用者的心理与习惯？
刘睿将二饶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拥有主动权，洞察敌心，是为了最终实现——以我之长，击敌之短。何为长？并非仅仅是兵甲之利，士卒之勇。你的情报网络是‘长’，你的后勤补给是‘长’，甚至，公输先生的机关术，未来也必将成为我北疆独一无二的‘长’！”
他目光转向公输衍：“公输先生，若有一种机关，可让我军士卒目视千步之外，洞悉敌阵虚实；若有一种器械，可让我军粮草转运效率倍增，无惧远征；若有一种城防，能让敌人望而生畏，寸步难进……这，是不是比单纯训练士兵悍不畏死，更能掌握主动权？更能打击敌人士气？”
公输衍听得心神激荡，霍然起身，对着刘睿深深一揖：“殿下之言，真乃振聋发聩！衍以往只知钻研机巧，力求精妙，却从未思及，机关之术，竟能与军国大事、人心向背结合至此！殿下放心，衍必竭尽所能，为北疆打造出这等‘长处’！”
刘睿微微一笑，抬手虚扶：“先生请起。未来北疆强盛，离不开先生妙手。”他又看向赵千钧，“同样，赵千钧，你的‘长’，在于你肯动脑筋，不墨守成规。这便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可贵之处。望你记住今日之言，勿要囿于旧法，未来方能在万军之中，真正独当一面。”
赵千钧心潮澎湃，之前所有的困惑在此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通透与前所未有的使命福他起身，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坚定而有力：“末将谨记殿下教诲！必不负殿下厚望！”
刘睿点零头，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堆燃烧的篝火。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尽显威严的侧脸。
山谷外，北风依旧凛冽。但在这的篝火旁，一颗名为“变革”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只待回到睿城那片更广阔的地，便可破土发芽，最终长成参大树。
而遥远的睿城，那即将到来的风波与碰撞，似乎也已在这夜风的呼啸中，露出了些许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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