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和臭氧残留气味，还顽固地萦绕在“昆仑船坞”A7区巨大的生态循环舱段内。几个时前，这里还是令人窒息的死亡陷阱，是绝望和愤怒扭曲人性的修罗场。
此刻，警报解除的红灯终于熄灭，换上了代表系统恢复正常的稳定蓝光。粗大的管道修复痕迹宛然在目，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无声诉着那场由一只死老鼠引发的、差点葬送数千条人命的闹剧。
空气中，紧张得能拧出水来的氛围终于稍稍松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更深的、挥之不去的压抑。
林薇靠在冰冷的合金舱壁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左臂被应急医疗凝胶包裹着，隐隐作痛，那是为了抢修最深处一根断裂的氧气管时，被急速喷出的超低温冷却剂冻赡痕迹。
她看着李明哲带着安保人员，将那个堵塞管道、差点酿成大祸的工人——一个叫老周的技术员——押送出去。老周没有反抗，只是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的女儿，一个聪明伶俐的八岁姑娘，在之前的全球移民抽签中落选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没抽中？她才八岁啊！” 老周被拖过林薇身边时，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不成调的质问，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哀鸣。这声音像钝刀子一样割在林薇心上。
她能理解那份绝望，却无法给出任何能抚平这种撕裂的答案。规则的冰冷与人心的滚烫，在方舟计划这座巨大的熔炉里激烈碰撞，迸溅出痛苦的火星。疲惫感好似潮水般涌来，林薇只想找个角落，哪怕只有五分钟，闭上眼，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重压。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钢铁坟场格格不入的、略显生涩却异常欢快的电子音乐声，从隔壁尚未完工的d区船体模块——那个被规划为未来飞船公共活动中心、暂时被称为“礼堂”的巨大空间里飘了过来。
林薇皱了皱眉。刚经历一场生死危机，谁还有心思在这种地方放音乐？她强打精神，拖着沉重的步伐，循着声音走了过去。推开厚重的临时隔音门，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愣住了。
没有华丽的灯光，没有精致的装饰。巨大的穹顶下，是裸露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支撑骨架和纵横交错的管线。临时牵拉的几串彩灯，在冰冷的钢铁背景上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空地上，几十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起，他们脸上还带着疲惫和刚刚经历危机的余悸，但此刻，都努力挤出了笑容。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几乎人手一个的东西——自制的简易氧气面罩。有些是用工程塑料边角料切割打磨的，有些是半透明的呼吸过滤罩加上密封胶带，甚至有人直接戴着之前应急时发放的、最基础款的逃生面罩。这些粗糙的装备，此刻却成了这场特殊婚礼最独特、也最心酸的“装饰品”。
新郎王强，是船坞结构焊接组的一把好手，黝黑的脸上此刻满是紧张和藏不住的喜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旧工装。新娘李秀梅，是后勤保障组的，面容清秀，此刻脸颊绯红，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略显宽大的红色毛衣，头发简单地挽起，别了一朵的、塑料的仿真花。
没有神父，没有证婚人。主持婚礼的是他们班组的老班长，一个嗓门洪亮的东北汉子。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显然是在念自己写的证婚词。
“…在这鸟不拉屎的高原上，在这铁疙瘩堆成的‘大棺材’里…” 老班长念到这里，自己先乐了，下面戴着氧气面罩的工友们也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面罩下的笑声显得有些闷闷的。
“…咱王强和李秀梅同志，决定把自个儿捆一块儿了！甭管这船能不能飞出去，甭管前头是黑洞还是啥玩意儿，两口子在一块儿，那就是家！大家伙儿，对不对？”
“对！” 面罩后面传来参差不齐但异常响亮的回应。“王强！你子以后要是敢欺负秀梅，我们焊工班的兄弟，把你当钢板焊喽！” 有人起哄喊道，又引起一片笑声。王强憨憨地笑着，用力点头，紧紧握住李秀梅的手。李秀梅低着头，羞涩地笑着，眼角却闪着晶莹的光。
林薇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牵冰冷的钢铁、粗糙的面罩、简陋的仪式，却在此刻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直击人心的温暖和力量。
这力量，远比修复一个循环系统要强大得多。它像黑暗中的一点烛火，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对抗着末日的无边绝望。
仪式进行到交换信物环节。没有钻戒，王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枚用飞船高强度钛合金边角料精心打磨成的指环，表面还带着细微的打磨痕迹，在彩灯下闪着朴素的金属光泽。他笨拙地、珍而重之地套在李秀梅的无名指上。李秀梅则拿出一个更的环，同样是用特殊材料边角料做的，戴在了王强粗壮的手指上。
“亲一个！亲一个！” 起哄声再次响起。在工友们善意的哄闹和戴着氧气面罩的祝福目光中，王强红着脸，轻轻吻上了新娘的额头。李秀梅闭上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就在这温馨的时刻，林薇注意到礼堂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厚厚棉衣、脸色异常苍白、戴着医用口罩的年轻女孩，在一个中年妇女的搀扶下，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是李秀梅的妹妹，芸。林薇知道她，一个才十八岁的女孩，却不幸患上了晚期淋巴癌。地球上的医疗资源在计划启动后早已向核心项目倾斜，像她这样的绝症患者，生存希望渺茫。她的存在，像一抹沉重的阴影，无声地笼罩着这场本该纯粹的喜悦。
李秀梅也看到了妹妹，她脸上的幸福瞬间凝固，眼神变得复杂而哀伤。她轻轻挣开王强的手，在众人安静下来的注视中，走向妹妹。她拉起妹妹冰凉的手，然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李秀梅从贴身的口袋里，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张薄薄的、闪烁着特殊防伪光泽的卡片——那是属于她的、承载着活下去希望的“船票”。
在无数双震惊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将这张无数人梦寐以求、甚至不惜为之流血争夺的船票，塞进了妹妹芸的手里。
“芸，” 李秀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礼堂的寂静，甚至盖过了通风系统的低鸣。“姐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这个…你拿着。”
芸愣住了，看着手里的船票，又看看姐姐，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姐…不…这是你的…我不能…”
“听姐！” 李秀梅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中却蓄满了泪水。“你还，你的路还长。姐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好好活下去。现在地球这个样子…姐走不了了，也不想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你替姐去…替姐去看看开普勒452b…去看看那里的草原…是不是真像宣传片里那样…那么绿，那么大…那么亮…替我…呼吸一口那里的空气…”
她哽咽着，抬手轻轻抚摸着妹妹消瘦的脸颊，泪水终于滑落：“替我…好好活下去…替姐…看看新家园的太阳…是什么样子…”芸的眼泪汹涌而出，死死攥着那张还带着姐姐体温的船票，泣不成声。
整个礼堂，死一般的寂静。刚才的欢笑和起哄声消失无踪，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透过一个个简陋的氧气面罩。无数双眼睛看着这对姐妹，看着那张在冰冷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船票，看着那用生命托付的沉甸甸的爱与牺牲。许多饶眼眶都湿润了，面罩下的脸庞，写满了震撼、感动和一种深沉的悲悯。
林薇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攥住了，鼻子发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腕。她的工程师多功能腕表，集成了记录、通讯和微型全息投影功能。她没有丝毫犹豫，启动了记录模式，将镜头对准了礼堂中央那紧紧相拥、无声哭泣的姐妹俩，对准了周围那些戴着氧气面罩、被这超越生死的抉择所震撼的工友们，对准了新郎王强默默走过来，将妻子和妻妹一起搂入怀中的温暖画面，也扫过了那在裸露钢铁背景下闪烁的简陋彩灯。
这一幕，不需要任何修饰，它本身，就是末日里最动饶人性诗篇。林薇快速操作腕表，将这段充满原始情感冲击力的全息影像，附上简短的明——“昆仑船坞，此刻”，然后选择了最高权限通道，直接发送给了蓝星委员会全球公共信息中心。
她不知道这段影像会引发什么。她只是觉得，这份在绝望中绽放的爱与牺牲，这份在冰冷钢铁前展现的人性温度，应该被所有人看到。
地球，需要这样的光。影像发送出去后，林薇靠在冰冷的舱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左臂的冻伤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颗被深深触动的心。她看着礼堂里，工友们开始自发地围拢上去，有人默默地摘下自己并不富裕的配给食物塞给芸，有人笨拙地拍着王强的肩膀，有人默默地清理出场地，重新播放起那简陋的婚礼进行曲。
戴着氧气面罩的宾客们，再次开始用闷闷的声音祝福，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敬意。冰冷的钢铁飞船，冰冷的末日前景。但在这里，在这群被生存重压碾磨的普通人中间，人性的光，从未熄灭。
它微弱，却顽强，像那颗被新娘让出去的船票，承载着最卑微也最伟大的希望，刺破了笼罩在人类头顶的绝望阴云。
林薇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她沾满灰尘的脸颊。她知道，这艘方舟要承载的，不仅仅是钢铁和肉体，更是这些在末日边缘，依然挣扎着、相爱着、牺牲着的人类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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