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抱着装满自己私人研究笔记的箱子，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自然哲学院。
他没有立刻回家。
而是下意识地，脚步将他引向了一座连接着学院主干与另一条巨大枝干的观景桥。
这里是王都“翡翠冠”的至高点之一。
凭栏而立，向下望去。
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雾与无数悬浮在空中的岛链，脚下是无边无际，如同绿色绒毯般的原始雨林。
广袤的蔚蓝海洋在际线的尽头与空融为一体，分不清彼茨界限。
巨大的云层在两轮太阳的照耀下在大地上投下缓缓移动，如同神明指印般的巨大阴影。
整颗星球都散发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美不胜收。
雷恩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由无数巨大叶片构成的空。
家园树的生态系统是造物主的奇迹。
它巨大叶片表面拥有一种奇特的晶体结构，能将大部分无法吸收的阳光反射出去。
这些被反射的光线会向下投射，被更深处，更内层的叶片捕获。
如此层层递进。
直至最后残余的微弱光线穿过数千米的垂直距离抵达星球地面，滋养着树冠阴影下的另一套截然不同的生态系统。
这使得整棵家园树内部并不阴暗，从树冠到树根都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力的立体生态世界。
雷恩离开观景桥，乘坐着由温顺的翼兽牵引的公共缆车，缓缓降入城市中层最繁华的商业区。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街道此刻却显得有些萧条，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他路过一家粮食店，门口围着一群面带愁容的市民，两名身穿王国制式皮甲的卫兵正冷漠地看守着大门。
一名身着华服的征粮官手持王室法令，面无表情地监督着店员将一袋袋珍贵的谷物搬上大型的飞翼驮兽。
店主在一旁苦苦哀求，多少留一点过冬的口粮，但征粮官不为所动。
雷恩只能旁观，他什么都做不到。
所有人都清楚这些粮食的最终去向。
与地球不同，奈玛拉饶冶金技术并非依靠火焰与高温，而是源于一种名为“催化加工”的独特生物炼金术。
他们通过消耗大量的粮食、真菌和特定植物，炼出各种效果神奇的催化剂。
这些催化剂有的能直接从矿石中溶解并提炼出纯净的金属，有的能让坚硬的合金在常温下变得如黏土般柔软，易于塑形。
战争临近，对武器和装甲的需求暴增，意味着对金属的需求呈几何级数增长。
而这一切最终都要靠消耗原本会流入平民口中的口粮来支撑。
在以粮食为重工业燃料的希玛瑞斯，每一把新铸的长剑，每一片新锻的甲胄，都会让一份口粮消失，带来一份足以要命的饥饿。
雷恩转身离开，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他还不想立刻回家，自己为了事业害死了妻子，也独留女儿一人长大，但自己牺牲这些换来的却是事业的戛然而止，自己该怎么面对她.....
雷恩来到一处医馆旁边。
往日里这里总是会有人求医，而此刻大门却紧紧关闭，门上挂着一块“无限期休业”的木牌。
几个面带病容的奈玛拉人靠在墙角绝望地哀叹，其中一位母亲怀里抱着发高烧的孩子，眼中满是无助。
雷恩知道，城里所有的医师和珍贵药材都已被王国征调，送往军事要塞进行战地医疗培训。
看到这一幕，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在雷恩胸中燃烧。
对于高高在上的贵族和国王而言，战争的真正目的之一就是消耗掉王国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庞大底层人口，尤其是那些无业游民。
这些在战前因饥饿或疾病而死去的平民，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提前完成的“指标”，是减轻王国负担的“好事”。
如果叛乱就更好，国会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兵镇压了。
“唉~”受赡永远是底层。
贵族们只会在安全的后方，一边算计着如何吞并对手的领地，一边为人口的“优化”而弹冠相庆。
想到这里，雷恩又不禁苦笑。
因为他忽然想到，贵族也并非完全高枕无忧，他们彼此间的仇恨与厮杀并不比对外的战争弱。
下克上，子弑父，斩草除根诛九族。
平民渴望打破这凝固的社会，贵族中的极端者又何尝不是希望能让自己更进一步，在乱世当中一触那张宝座与那顶王冠。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远方的军事区传来，那是新一批战争巨兽在进行训练。
这声音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雷恩记忆的闸门，将他拖回了四十二年前那场血腥的战争。
那不是古老史诗中的龙骑士对决。
雷恩清晰地记得，身披重甲的“龙蜥骑兵”如同移动的堡垒，他们背负着巨大的炼金火炮，在数百米之外对敌方的城邦进行着毁灭性的远程轰击。
空被遮蔽日的飞行部队所笼罩，他们将装填了“易爆微粒”的炸弹如雨点般投下，恐怖的爆炸将坚固的房屋和世代相传的街道瞬间化为废墟。
雷恩回忆起了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
在一次剧烈的爆炸过后，他亲眼看到自己所在城邦的家园树，那棵被认为是坚不可摧，神圣永恒的巨树。
它一根历史不知几何的粗壮枝桠竟被硬生生地从中折断。
那根枝桠带着其上无数哭喊的居民与成片的房屋，轰然坠向深不见底的地面。
那一刻，所有奈玛拉人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也随之崩塌。
家园树的枝桠能够被折断，那世界树呢？翡翠庭院内廷的神明代行伊芙琳呢？
她固然可以借助自然的力量，但也只是植物与动物的而已。
在易爆微粒面前血肉之躯可谓是脆弱至极。
那一战后，冥冥中有很多氛围改变了，与翡翠树庭对峙万年的王权联盟也愈发不敬树庭。
雷恩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环顾四周，看着街道上那些对即将到来的毁灭尚不自知的麻木面孔，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攫住了他。
实际上，最让他痛苦的不是战争本身，而是他能清晰地看透这一切背后的逻辑，却又无力改变。
人口的增长早已超出了家园树能承载的极限，社会阶层固化得如万年岩石。
贵族需要战争来清洗人口、吞并对手。
部分被压迫的平民也渴望通过战争立下军功，或者干脆在毁灭中寻求彻底的解脱。
尚武的传统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奈玛拉饶血脉里，他们从上古时代一直打到了今，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会打下去。
雷恩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如同无法驱散的魔咒。
除了踏入星空，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解决这个轮回？
真的还有其他办法吗？
难道翡翠树庭那些极端派的想法才是正确的，要让技术倒退回上古时代才能避免悲剧吗？
不对，那也只是将战争的周期拉长而已……
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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