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悬在纸面，墨滴缓缓坠下，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点。苏桐收回手，将朱笔搁回笔架。案前摊着三份课程反馈单，字迹各异，却都写着“继续”二字。
她正欲起身，春桃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粗布包着的信封。
“柳娘送来的，是城南一位私塾先生托她转交。”
苏桐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字迹稚嫩，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听闻宫中有学，动可强身，音能识字，真乃奇法。愿有日得窥门径。”
她看完，轻轻放下。
“还有别的吗？”
春桃点头：“御膳房李公公派人来问，他外甥在书院读书，能不能来旁听一日。”
苏桐没话，只将那张纸翻过来，背面还有一行字：“若得入门，甘为洒扫。”
她抬眼看向窗外。宫墙之外，坊市的炊烟正袅袅升起，远处传来孩童嬉闹声。她想起昨日贵妃留下的那句“体操可留”，想起赵美人悄悄收走的课程表，想起李答应女儿画下的药方图。那些曾需费尽心力争取的认可，如今竟成了别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她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空白册子，落座提笔。
第一行写道：“若教化止于宫闱，则光火不广。”
春桃站在一旁，轻声问：“娘娘是想……让外面的孩子也来上学？”
苏桐没答，只低头继续写。
她写下几条粗略构想：课程可分内外，师资可轮调，场地或可另辟。写到一半，停住。
资源有限，宫规森严，皇子皇女尚需层层审批，何况宫外之人？
但她也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被人向往，就再也关不住了。
午后，文渊阁外陆续有人经过。有的脚步放慢，朝院内张望；有的低声交谈几句，又匆匆离去。春桃来回跑了三趟，带回的消息一条比一条具体。
“国子监一位老学官托人打听，孙儿资质平平，若能来戴理性情，胜过死读诗书。”
“东华门外已有书童守着，想讨一份课程抄本。”
“连大理寺少卿家的姐，也让丫鬟来问，能不能学画画。”
苏桐坐在讲台前，翻开学生日记本。一页页看过去，那些字句依旧朴素，却让她心头微动。
“声音像春。”
“跳完操背书特别顺。”
“我在动作里想通了一道算题。”
这些话曾被斥为“玩乐”，如今却成了别人眼中点亮心智的光。
她合上本子，抬头看向檐下的铜铃。风起时，铃声清越，一如昨日公主敲响的编钟。
“春桃。”
“奴婢在。”
“去查查，近三日有多少人打听过学堂的事。”
“是。”
“再备些空白纸册——不是给宫里的，是为将来准备的。”
春桃愣了一下：“您是……真要收外面的孩子？”
苏桐没回答。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隐约可见的街巷。那里有无数未曾踏入学堂的孩童，有无数被规矩束缚的成长。她忽然明白，教育的意义不在围墙之内，而在它能否照亮更远的地方。
傍晚时分，一名宫女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柳娘刚送来的，今早孩子们上课的模样，让她做了个梦，醒来就写了这个。”
苏桐拆开信。纸很薄，字迹潦草：
“我一辈子教琴，从不知声音能点亮眼睛。昨儿那群孩子下课不走，围着问我‘为什么高音像春，低音像冬’。我不清，可我知道，他们听见了从前没人让他们听的东西。”
她看完，轻轻折好，放进抽屉。
外面色渐暗，学生们已回房用饭。文渊阁安静下来，只有灯芯偶尔发出轻微爆响。
她重新翻开那本空白册子，继续写。
这一次，她写下一句话：“若只教凤鸾，何谈兴邦？”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
她知道，这条路不会容易。宫规、礼制、人力、场地，每一项都是难题。但她也清楚，当有人愿意为一句“敲钟写字”而恳求入门时，这扇门，就该试着推开。
夜深了，灯火未熄。
她将几封来信并排铺在案上，有的语句笨拙，有的情真意切，但目的只有一个——求知。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廷时，也曾因不懂规矩而战栗。那时她靠的是记忆中的知识活下来。如今，那些知识不仅能救人，还能启人。
她合上册子，起身整理讲台。明日仍是音乐识字课，教案已备妥。但她心里明白，今日所思，已不止于明日之课。
春桃进来收拾茶具，低声：“贵妃那边又送了布料来，是练服颜色要统一，别太花哨。”
“收下吧。”
“李答应让人领走了两份曲谱，女儿晚上还要练。”
“准了。”
“赵美人没派人来，但她早上经过时，往院子里看了很久。”
苏桐点头。
她走到门边，取下那块旧布牌。边缘磨损，字迹模糊，“诚邀”二字依稀可辨。她拿出针线包，找出一块素绢，重新裁剪。
针穿过布料，发出细微声响。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一个皇子追着皮球跑过院子，撞到柱子也不哭，揉揉额头又笑了起来。
她低头继续缝，线尾咬断，打了个结。
新布牌挂上时，风正好吹过，轻轻摆动。
这时，宫女又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张纸。
“东华门外有个书童留下的，求一份课程表，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苏桐接过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我想上学。”
她看着那行字，许久没有动。
然后她转身，从案上取来一支新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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