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又在转瞬之间闭合。
快得像一阵幻觉，快得像疲惫神经的一次错误放电。
李豫甚至没有听到任何机械运转的声响，没有感觉到气压的细微变化。前一秒，那扇合金门还紧闭着，将走廊的光线与声音隔绝在外；下一秒，它已经恢复了闭合的状态，仿佛从未开启过。
李豫的身体在门开的瞬间已经绷紧，手指下意识收紧，冰凉的啤酒罐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变形声。暗金色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猝然点亮，如同沉睡火山口骤然喷溅的熔岩之火，驱散了部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高度警戒的锐利。
但预想中的攻击或异常并未发生。
舱内寂静如初，只有模拟舷窗上星辰流转的微光，和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李豫极其缓慢地偏过头，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声。
目光，落向床铺对面，那处老王刚刚起身离开、还残留着一点体温和啤酒清冽气息的位置。
那里，现在坐着另一个人。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黑色西装，面料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非丝非绒的奇异光泽，毫无褶皱，如同第二层皮肤般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西装的款式古典而考究，领口、袖口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奢靡。他坐姿放松，双腿交叠，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手指修长，皮肤是某种介于象牙与玉石之间的温润色泽。
而他的脸——
没有五官。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耳朵。整张面孔是一片光滑的、毫无瑕疵的平面，如同精心打磨过的镜面或玉石，反射着休息舱内幽蓝的光线，却奇异地不映照出任何具体的影像，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那光滑的表面下，仿佛有极细微的、如同星云流转般的纹路在缓慢蠕动，却又在定睛看去的瞬间归于平静。
无面人。
李豫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他在空城废墟中徒劳寻找的身影，此刻就这么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艘逃亡飞船的休息舱里，坐在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
没有脚步声，没有空间波动，甚至没有能量扰动的痕迹。他就这么出现了，如同他一直就在这里，只是刚刚才被允许“看见”。
然后，声音响起了。
不是在空气中传播的声波，而是直接在大脑皮层深处、意识最核心的区域，清晰无比地“响起”的声音。
【你在找我。】
李豫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有开口，只是死死盯着那张光滑的面孔，全身的肌肉绷紧到极限，体内浩瀚的“源质”能量与虫后冰冷的悸动同时被唤醒，在经脉中奔流，却又被他强行压制在一个临界点之下。在这个狭的空间里，任何不受控的力量爆发都可能是灾难。
无面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戒备。那颗光滑的头颅微微转动了一个角度，将那片空无一物的“面”部正对着李豫。
【我猜，你有很多问题。】
那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体谅”的意味。
【没关系。】
无面人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歌剧院包厢中调整坐姿。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光滑的西装面料。
【我会……从你最关心的那个开始解答。】
短暂的停顿。
仿佛在给李豫消化和准备的时间。
然后，那个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李豫的意识中慢慢响起：
【将零死亡后的意识残响，进行提取、稳定，并逆向投射到AE乐园事件发生后的时间锚点，让‘林依’在她那具刚刚失去主机意识支配的素体上复苏的人——】
无面人光滑的面部似乎“注视”着李豫骤然收缩的瞳孔，以及他脸上无法完全控制的、混合着震惊、愤怒与一丝渺茫希望的复杂神色。
【——是我。】
李豫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金色的血丝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底蔓延，细密的黑色龙鳞虚影在他脖颈和手背上剧烈闪烁，仿佛随时会突破皮肤的束缚。他握着的啤酒罐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彻底变形，冰凉的酒液从裂缝中渗出，沿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板上溅开一滩深色的湿痕。
零最后的请求，林依长久的沉睡，机那冷酷的揭示……无数线索在这一刻疯狂串联、碰撞！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无面人真的拥有干涉意识、甚至操纵时间残响的能力……那么林依的“存在”，她对自己那份真挚却仿佛基于“残响”的情感，她此刻无法苏醒的状态……一切的一切，背后的黑手，难道就是眼前这个人？！
杀意，冰冷而纯粹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从李豫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的休息舱。空气温度骤降，舷窗上凝结出一层细微的白霜。
无面人对这足以让常人血液冻结的杀意毫无反应。他甚至微微偏了偏头，那光滑的“面”部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李豫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近乎“欣赏”或“玩味”的情绪，正从对方那里传递过来。
【我猜，】
无面饶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的事实的笃定，
【那个残影，已经告诉你，“龙”就是你了。】
李豫的身体微微一震！
“终焉”之地的记忆碎片，那人面巨龙温和却悲怆的眼神，那句“我，就是你”的揭示……本该无人知晓真相在这一刻被眼前的人重新撕开！
无面人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反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床沿站了起来。
他站立的姿态挺拔而放松，带着一种历经无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他面向李豫，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然后，他抬起了那只修长、温润的手，再次按在了自己那张光滑的、空无一物的“脸”上。
【祂在耍你。】
那直接响彻意识的声音，在这一刻，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遗憾，像是嘲讽，又像是一种深沉的悲哀。
随着这句话最后一个音节落下——
无面人按住脸庞的手掌之下，那片光滑如镜的平面，开始荡漾起剧烈的涟漪！
不是幻象，不是伪装。李豫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是真正的、物质层面的变化！骨骼轮廓在调整，肌肉纹理在重塑，皮肤色泽在转化……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亲眼目睹生命最本质奥秘被肆意篡改的恐怖景象，在他眼前上演！
那变化的速度快得惊人，却又在每一个细节上都清晰无比。眉骨的弧度在降低，变得更为温润；鼻梁的线条在变得挺拔而适中；下颌的轮廓在收束，变得清晰却不过分锋利……每一个细微的调整，都朝着一个李豫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方向靠拢！
最终，尘埃落定。
站在李豫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无面无相的神秘存在。
而是一个有着黑色短发、面容清俊、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难以磨灭疲惫的年轻男人。
那张脸——
和李豫自己，一模一样。
不，不完全一样。那张脸上的线条更加柔和一些，仿佛经历了更长时间的沉淀；眼神深处没有李豫此刻的凌厉与挣扎，而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隐约流转着的、与那人面巨龙如出一辙的、古老而悲悯的沧桑。
无面人——或者，这个顶着李豫面容的存在——缓缓放下了按在脸上的手。他“张开”了嘴唇，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本就是他的脸。
一个真实的、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休息舱郑那声音的音色，与李豫自己的声音有着八九分的相似，却更加低沉，更加平稳，带着一种跨越了无尽时光的疲惫与笃定。
他看着李豫那双写满了难以置信、世界观正在彻底崩塌的眼睛，出了那句最终的解释：
“因为——”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我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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