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温脸上那副恭敬而疏离的面具，在听到“私事”和“不需要向所有人报备”这几个词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还是这副样子。
这种仿佛生就该站在云端俯视他、哪怕落魄至此也不肯放下那点可怜自尊的傲慢口吻。哪怕此刻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仓皇逃离地球、连目的地都不敢填写、乘坐着如此普通飞船的“落难少爷”。
埃德温心中那股压抑多年的、混杂着嫉妒与不甘的毒火，被这熟悉的语气轻易地重新点燃，烧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副职业化的、带着关切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公式化严肃与隐隐快意的神情。那双与加拉哈德同源的蓝眼睛里，此刻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终于抓住对方把柄的锐利。
“如果是这样的话……”埃德温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船舱内的两人能够听清，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仿佛在斟酌每个字词分量的意味，“恐怕我不能简单地放你通行了，加拉哈德表弟。”
他向前迈了一步，微微拉近与李豫的距离，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细细刮过“加拉哈德”脸上每一丝强装的镇定与眼底难以完全掩盖的阴郁焦躁。
“非常时期，空城联合委员会与各家公司共同签署了临时安全管制条例。”埃德温的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腔调，却更显冰冷，“所有离港船只，都必须接受全面检查，以防……不必要的风险。”
他的目光扫过这艘飞船简洁的内部，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细微、近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理解你赢私事’需要处理，也不想过分为难自家兄弟。”埃德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体贴”起来，但那体贴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刁难，“但职责所在，我必须亲自检查船舱的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携带违禁品或危险物。否则，万一事后出了问题，我这个的安检主管，可承担不起‘知情不报’的罪过。”
他看着“加拉哈德”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心中那股快意如同毒藤般蔓延。他太熟悉这种表情了，那是高高在上者被冒犯、被质疑时本能流露出的愤怒与屈辱。能看到这位一向眼高于顶的表弟露出这种表情，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足以让他那颗被长期压抑的心得到一丝扭曲的慰藉。
“放心，”埃德温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带着一种虚伪的安抚，“你是家族核心成员，一些问题，比如文件上的瑕疵，或者某些不那么合规的改装……只要在合理范围内，我都会‘视而不见’。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他嘴上着漂亮话，行动却毫不迟疑。不再等待“加拉哈德”的回应，或者，他笃定对方在这种仓促逃离的情况下，绝不敢真的强硬阻拦。埃德温直接侧身，绕过李豫，开始向船舱内部走去。
他的检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条斯理的仔细。
他并不粗暴地翻找，而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墙壁的接缝，敲击舱壁听回声，检查储物柜的锁扣是否严实，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可能隐藏夹层或暗格的位置。他打开每一扇能够打开的门，休息室、简易医疗间……
一无所获。
飞船内部干净得过分，除了基本的航行设备和有限的生活补给，只有一些看起来隐隐透着一股子凶悍之气的“随行护卫”和“侍从”——虽然人数稍微多了些，但对于一位“少爷”所需要的服侍人员来，这种数量并不算夸张。船舱内并没有什么显着的违规品，但这种刻意的“干净”，在埃德温看来，反而更加可疑。一个仓促逃离的德文希尔家族核心成员，怎么可能只带着这么点东西？
埃德温心中的猜测愈发笃定。这位表弟一定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错误，或者掌握了某个足以颠覆局势的秘密，才不得不如此狼狈地逃离地球，甚至连家族内部都不敢求助。而这个秘密，或许……就是他埃德温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能将这位之骄子从云端彻底拉下来，甚至反过来成为自己晋升垫脚石的机会。
他的检查愈发细致，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李豫站在原地，背对着埃德温，双手插在口袋里。从埃德温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绷紧的肩膀线条和微微低垂的后颈。埃德温能感觉到，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阴郁与烦躁，正在船舱内无声地蔓延。他甚至能想象出对方此刻脸上那副强忍着怒火、却不得不任由他这个“边缘人物”肆意检查的屈辱表情。
这想象让埃德温的心跳微微加快，一种混合着报复快感和紧张期待的情绪在他胸中鼓胀。
终于，他的脚步停在了船舱尾部，一扇看起来比其它舱门更为厚重、也更为不起眼的合金门前。门上没有标识，锁扣的样式也与其他舱室略有不同。
埃德温的眼睛微微眯起。就是这里了。
他伸出手，指节在冰冷的金属门上轻轻叩了叩，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侧过头，用一种近乎挑衅的、却又包裹在礼貌外衣下的眼神，看向始终背对着他的“加拉哈德”。
“表弟，这间……不介意我看看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例行公事，理解一下。”
李豫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船舱顶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苍白，眼底那片阴翳浓得几乎要滴出墨来。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此刻不再是单纯的傲慢或烦躁，而是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埃德温一时难以完全解读的情绪。
那冰冷，不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该有的眼神。倒更像……欲择人而噬的凶兽。
李豫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埃德温，目光如同两根冰锥，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时间，仿佛被拉长。
埃德温脸上的公式化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对方那眼神让他心头莫名一悸，但长期被轻视的怨愤和眼前可能存在的“大秘密”带来的诱惑，压倒了一丝微妙的不安。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甚至又向前逼近了半步，手指已经搭在了那扇合金门的解锁面板边缘。
“如果你坚持不配合……”埃德温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威胁，“那我只能启动更高层级的检查程序，申请联合委员会安保部队介入了。到时候，恐怕就不是我能‘视而不见’那么简单了。”
这是最后通牒。
李豫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强行压制着什么。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那片冰冷的杀意被强行压了下去，他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
“嘀”的一声轻响，厚重的合金门锁解除了。
埃德温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门把手。金属的冰凉触感透过手套传来。他用力，向内推开——
门开了一道缝隙。
几乎就在埃德温的目光聚焦过去的同一瞬间——
埃德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惊恐在疯狂尖叫！
“砰！”
埃德温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和理智，猛地将刚刚推开一道缝隙的合金门重重拉回、关上！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
沉重的合金门严丝合缝地闭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将门内那片幽蓝的微光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彻底隔绝。
埃德温背靠着冰冷的舱壁，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他不敢再看那扇门，甚至不敢再看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加拉哈德”。
“抱、抱歉……加拉哈德少爷……”埃德温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语无伦次，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洁白的手帕，胡乱擦着额头的冷汗，却怎么也擦不干，“恭喜……恭喜您……得偿所愿！”
他踉跄着后退，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几乎是用逃命般的速度，朝着船舱出口冲去。一边跑，一边用变流的声音对着自己的通讯器嘶喊：
“放行！立刻给这艘船放行！删除这艘船的所有记录！这里没人见过这艘船！”
他甚至不敢回头。
直到冲下舷梯，重新踏上空港坚实的金属地面，被夜晚冰冷的空气一激，埃德温才稍微找回一点魂魄。他扶着旁边一根灯柱，腿脚还在发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抬起头，望向那艘已经启动低功率引擎、缓缓滑出泊位的深灰色飞船，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
……
深灰色的飞船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轻盈地摆脱了空城环状结构的引力束缚，滑入深邃无垠的星空背景。舷窗外，那颗巨大的、由无数人工造物拼接而成的太空城，连同其下方蔚蓝的地球，在视野之中迅速缩，化作明暗不定的光点。
飞船内部，主控舱灯光调至适夷亮度。
李豫已经褪去了“加拉哈德”的伪装，恢复了本来的面容，他独自站在那扇曾让埃德温魂飞魄散的合金货舱门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阴郁和疲惫，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漫长而令人作呕的演出。
静立片刻，他伸出手。
“嗤——”
气压平衡的轻微声响中，厚重的合金门向一侧滑开。
货舱内的主灯自动亮起，驱散了之前的昏暗。
里面确实整齐地码放着一些标准规格的补给箱和备用零件，占据了大半空间。但在货舱最内侧，一个显然是临时清理出来的、相对干净的空地处——
一个身影，正坐在一个翻倒过来的金属货箱上。
她看起来约莫八九岁年纪，身形纤细娇。穿着一身极其繁复、以黑色为主调、点缀着暗红色缎带与苍白色蕾丝的哥特式长裙，层层叠叠的裙摆几乎拖到地面。黑色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披散在肩头，发间似乎别着的、造型诡异的银色装饰。
她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黑色的衣裙形成鲜明对比。那双眼睛，是如同冬日寒潭般的深蓝色，此刻正微微抬起，带着一种与孩童外表截然不符的、混合着讥诮、玩味与一丝淡淡兴味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李豫复杂的视线。
四目相对。
船舱内一片寂静，只有飞船引擎平稳运行的嗡鸣。
李豫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盯着货舱里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喉结滚动，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停顿了一下，他几乎是咬着牙，补上了那个称呼：
“凯特琳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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