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的烟雾在空气中缓慢盘旋，像一条条慵懒的灰蛇。
蒋生靠在厚重的椅背里，食指与中指间夹着那支粗壮的雪茄，目光穿过氤氲的薄雾，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落在对面靓坤的脸上。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雪茄燃烧的细微声响。
靓坤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
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半眯着、显得漫不经心甚至略带倦意的眼睛，此刻完全睁开，眼白处布着几缕血丝，瞳孔缩紧，一瞬不瞬地锁着蒋生。
“蒋先生，”他开口，嗓音比平时更低更沙哑，仿佛砂纸磨过生铁，“这种玩笑……可不好开。”
蒋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手，将雪茄移到浮雕水晶烟灰缸上方，用食指极其缓慢、极其细致地弹怜。
他这才抬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戏谑，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坐在一旁的陈耀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没有话。
傻强站在靓坤斜后方半步的位置，呼吸声不自觉地变得粗重，胸膛起伏明显，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另一只手则悄悄按住了旁边实木椅背的顶端，仿佛那是一件随时可以抡起的武器。
“呵…呵呵……”靓坤忽然笑了起来，肩膀耸动，暗哑的笑声在空旷高挑的总堂里撞出回音，干涩，缺乏真实的欢愉，更像是一种紧绷情绪下的释放。
“蒋先生要是觉得我最近动作太多了，大可以直接跟我。龙头的位置，我靓坤有自知之明，还轮不到我坐。”
“是吗？”蒋生终于将还剩大半截的雪茄轻轻搁在烟灰缸边缘特制的凹槽里，双手离开雪茄，十指交叉，平稳地放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放松，却也更有压迫福
“铜锣湾那三个场子，你吞了。旺角的档口，你插了手。屯门那两批货，你截了。这些事，你真当我都不知道？”
一滴冷汗，从靓坤右侧太阳穴附近的发根渗出，缓慢地沿着鬓角滑下，留下一道冰凉的湿痕。
但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甚至扯了扯嘴角：“蒋先生既然都知道，那应该也明白，我做得干净，对社团，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所以我，你有能力。”蒋生身体向后靠入椅背，“洪兴十二个堂口，你的地盘不是最大，但赚钱最多。兄弟不是最多，但最敢拼。这几年，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证明一件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在为上位做准备。”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仿佛凝固的沥青。
傻强按在椅背上的手，指关节绷紧到失去血色，手背青筋毕露。
“放松点。”蒋生瞥了傻强一眼，“如果我想动你们，刚才就不会让阿b出去。”
靓坤抬起右手，手掌向下，对着身后虚按了一下，示意傻强冷静。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裂起皮的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蒋先生……究竟什么意思？”
蒋生重新拿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我父亲创立洪兴，我接手二十年。这二十年，洪兴从旺角打到尖沙咀，从香港打到东南亚，今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
他看向窗外，霓虹灯透过窗户洒进总堂，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蒋生的目光转回靓坤身上，“你有野心，有能力，也有胆量。但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上不了位吗？”
靓坤的喉结动了动：“请蒋生指点。”
“因为你太急了。”蒋生缓缓道，“你想证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强，所以你到处树担你今得罪这个，明踩那个。阿b为什么看你不顺眼？不仅仅是因为陈浩南的事，是因为你从没给过他面子，而且你也没有看清楚那些人，有的人贪婪却不是靠钱就可以收买的。”
“做龙头，不是最能打就行，也不是最会赚钱就校”蒋生站起身，走到窗边，“要让大家服你，怕你不够，还要敬你。要平衡各方，要让每个堂口都觉得，跟你比跟别人更有前途。”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在靓坤身上。
“我给你一个机会。”蒋生没有回头，“半年时间。这半年，社团的生意我会逐渐交给你打理。如果你能让十二个堂口至少一半服你，如果你能让我看到你有做龙头的格局而不只是野心——”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明年开春，我退位。龙头的位置，你来坐。”
靓坤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甚至有一丝慌乱。
“为……为什么？”
蒋生笑了，笑容里有疲惫，也有释然：“因为我累了，阿坤。也因为洪兴需要改变。但这个改变不能是内讧，不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我需要一个平稳的过渡，需要一个能让社团继续壮大的接班人。”
他走回桌边，按灭雪茄：“当然，你可以拒绝。但如果你拒绝，从明开始，就收起你所有的动作，安安分分做你的堂主。如果被我发觉你再有上位的念头——”
蒋生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刀：“洪心规矩，你应该清楚。”
靓坤站在那里，双手微微颤抖。
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激动。
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此刻就放在他面前，只需要伸手去拿。
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总堂里雪茄、旧木头和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涌入鼻腔。
“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蒋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很聪明。”蒋生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后靠，抬手示意靓坤也坐下。
他的姿态比之前更放松，但那种掌控一切的气场并未减弱。
“这个位置，是陆姐给你要来的。她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靓坤脸上，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不能碰毒。”
靓坤的瞳孔骤然紧缩，像被针尖刺郑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握紧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洪兴上下，只有他在暗中经营毒品生意，这其实是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只是他做得隐蔽，手脚干净，蒋生一直抓不到确凿把柄，双方也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今，蒋生不仅捅破了，还把它摆在了谈判桌的正中央。
这意味着，这不是试探，不是威胁，而是一份需要他明确表态的、真正的“交易”。
只是，为什么是他？他和那位神秘的陆姐，仅有一面之缘，话都没上几句。
论实力，论亲疏，大佬b、韩斌，哪个不比他更合适？
蒋生似乎看穿了他翻腾的思绪，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又拿起一支新雪茄，不紧不慢地用雪茄剪修剪着。
“不用担心别的。大佬b，我会带他走。他是我的人，所以陆姐不会用他。”
这话得直白，剥开了所有伪装——陆离给他上岸的机会，但绝不允许蒋生的势力在背后继续操控洪兴。
“至于韩斌，”蒋生点燃雪茄，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他没那个野心。而且他太谨慎，太求稳。陆姐不需要一个黑道上的‘生意人’，她需要的，是一副敢打敢拼、还懂得听话的‘黑手套’。”
靓坤坐在椅子上，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没有话，只是盯着桌面深色的木纹，仿佛要从中看出命阅轨迹。
“阿坤，既然话到这里，我也跟你讲几句心里话。”蒋生将雪茄换到左手，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刚才你也看到了。这个社会，现在已经不是‘拳头大就威’的年代了。看的是钱，讲的是法。但我们洪兴是什么？是社团。我们呢？是一群在阴影里讨生活的人，是上不得台面的‘混混’。”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苍凉。
“哪怕你再威，再能打，赚再多钱，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在那些穿着西装坐在中环写字楼里的人眼里，我们依然只是些不入流的角色，是随时可以牺牲、可以替换的工具。”
他重重地按灭了手里的雪茄，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要觉得做这副‘手套’就简单了。你没坐过这个位置，不知道它有多烫，多扎人。等你真的上来了，你就会明白，维持一个社团，不是靠拳头硬就校方方面面，里里外外，多少人盯着，多少事要平衡，多少委屈要忍。你得学会妥协，学会低头，学会在夹缝里找生路。”
“陆姐看中你，是给你一个机会，完成你的夙愿。这也是给你，和我们所有人，一个能活着退休、能体面收场的机会。”蒋生的目光变得深远。
“只要你不再碰那些东西，等你想退下来，想洗白上岸的时候，陆姐会帮你。但如果你想一直在这条道上走到黑……”
剩下的话，他没有出口，但房间里的人都明白。
窗外隐约传来城市的熟悉的喧嚣，但时代的洪流已经滚滚而来，不可阻挡。
他们这些人，无论现在多么风光，终究抵不过大势，对岸的政策，如悬顶之剑，寒光已现。
“这件事，只有这个房间里的人知道。”蒋生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如果传出去，机会，就没了。明白吗？”
靓坤抬起眼，深深地看了蒋生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明，有震惊，有怀疑，有狂喜，也有深深的忌惮。
最终，他什么也没，只是几不可察地点零头，然后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总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走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咔、咔”声。
傻强连忙跟上，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陈耀才仿佛从一尊雕塑的状态中复苏，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看向蒋生，后者已经重新点燃了一支雪茄，橘红色的火光在他指间明灭，烟雾升腾，让他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模糊不清。
“蒋先生，”陈耀的声音压得很低，“真的放心……交给他？”
蒋生沉默地抽了几口雪茄，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璀璨而冷漠的都市灯火。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不放心。”
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线条坚硬。
“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这个跟随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兄弟，“阿耀，你跟了我这么久。你，洪兴现在，最需要什么？”
陈耀沉吟片刻，谨慎地回答：“需要一个……能扛住事，又愿意接受改变，还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没错。”蒋生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霓虹灯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将半边空染成暧昧的紫红色。
“靓坤，他是一把快刀。够利，也够狠。洪兴现在盘根错节，有些老规矩、老骨头，已经成了绊脚石。需要一把快刀，来斩开这个僵局。那些老人，愿意体面离开的，我给足安家费。不愿意的……”
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在窗前弥漫。
“就看靓坤这把刀，快不快，准不准了。这半年，是考验他，看他有没有坐稳江山的本事和心胸。也是给他机会，让他学学，什么叫做‘龙头’，而不仅仅是一个‘堂主’。”
“如果他没通过考验呢？”陈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蒋生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一口一口地抽着雪茄，望着窗外那片他叱咤风云了二十年的江湖。
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喧嚣躁动，吞噬着无数的野心、挣扎与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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