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运河如墨。
一艘吃水极深的货船“浙漕七号”悄然滑入杭州段水域，船身比寻常漕船宽出一倍，乌篷压得极低，船舷几乎与水面齐平。船头未挂灯笼，只借着稀薄月色，在蜿蜒河道上投下一道鬼魅般的影子。
上官婉儿伏在三十丈外的一叶舟上，夜行衣被秋露浸得透湿。她举起单筒望远镜——这是陈明远用水晶磨制、黄铜镶边的“新奇玩意儿”——镜筒里，货船甲板上人影稀疏，却个个腰佩短刃，步履沉稳，绝非寻常船工。
“就是它。”她压低声音，对身旁潜伏的陈明远和御医之子顾青舟道，“根据截获的货单，船上应载有五百匹‘特供’丝绸，目的地是苏州。白莲教用这些浸过‘彼岸花’汁液的毒绸，制成衣衫，专售与江南富户。”
顾青舟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捻着药囊：“彼岸花汁液微量可致幻，长期接触则侵蚀神智，令人癫狂。白莲教以此控制人心，手段歹毒。”
陈明远却盯着船身吃水的深度，目光锐利：“载重量不对。若只是丝绸，即便五百匹，也不该压得这般低。船舱下层……必有他物。”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浙漕七号”前方水道，猛然炸起数道冲水柱！几条黑影如鬼魅般从水中跃起，刀光闪烁，直扑货船！几乎同时，货船船舱内涌出十余名劲壮汉子，挥刀迎战。兵刃交击声、呐喊声、落水声瞬间撕裂夜幕，原本寂静的运河顿成修罗场。
“是官兵？还是黑吃黑？”上官婉儿心下一凛。
陈明远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声音急促：“看船尾！他们在卸货！”
混战之中，一条舢板正从货船尾部的阴影处快速脱离，船上堆着数个密封木箱，由两名汉子奋力划向对岸芦苇荡。
“金蝉脱壳！”上官婉儿瞬间明了，“主力在前方吸引注意，真正的要紧货物已悄然转移。追！”
三饶舟如离弦之箭，射向芦苇荡。月光被茂密的苇秆切割得支离破碎，水道错综复杂，耳边只余桨橹破水之声与远处渐渐微弱的厮杀声。
深入苇荡腹地，前方舢板忽地一晃，消失在一片看似密不透风的苇墙之后。
“有暗道！”顾青舟低呼。
陈明远拨开层层芦苇，只见一道仅容舟通过的狭窄水道隐于其后，蜿蜒伸向不可知的黑暗。“是废弃的运盐支流，地图上未曾标注。”他眼中闪过计算的光芒，“他们对簇了如指掌。”
水道越行越窄，腐殖质的气味弥漫空郑忽然，前方出现一点微光，隐约传来人语。
上官婉儿示意泊舟，三人悄无声息地潜行上岸，借芦苇掩护向前摸去。一片被清理出的空地上，堆着那几只木箱。几名汉子正在与一个披着斗篷、身形瘦削的男子交接。
“……‘货’已带到，剩下的银子呢？”汉子头领粗声道。
斗篷男子声音尖细：“验过方可。”他示意手下开箱。箱盖掀开，并非预想中的丝绸，而是码放整齐的……书籍？账簿？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这绝非普通邪教物资！
那斗篷男子拿起一本账簿翻阅，发出沙哑笑声：“好，好！江南织造局历年亏空、各级官员收受好处的明细，尽在于此！白莲圣教得此利器，何愁不能搅动乾坤！”
账簿！ 上官婉儿心中巨震。白莲教的目标，远不止用毒绸害人！他们是要挟整个江南官场！这竟与卷二提及的江南织造局漂洗工艺背后的巨额亏空牵连如此之深！
就在这时，异香袭来！
一股甜腻得令人头晕的花香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源自那些被打开的书籍。顾青舟脸色骤变：“是‘醉仙芙’花粉！吸入过量会四肢麻痹！”
空地上的汉子们接连软倒，唯有那斗篷男子似乎提前服过解药，冷笑站立。
“不好，中计了！”陈明远刚欲动手，却觉手脚发软。上官婉儿亦感一阵眩晕。
斗篷男子转过身，目光精准地投向他们的藏身之处：“贵客既临，何不现身？上官姑娘，陈公子，顾先生，恭候多时了。”
芦苇被拨开，周围瞬间亮起火把，数名白莲教众持械围上。那斗篷男子缓缓掀开兜帽，露出一张苍白、布满细纹的脸——竟是杭州城内有名的“杏林圣手”，慈安堂的坐诊大夫，赵淮安！
“赵大夫……你！”顾青舟难以置信，此人曾与他父亲切磋医道，素有清名。
赵淮安阴恻恻一笑：“顾贤侄，想不到吧？毒绸之方，账簿转移，皆由赵某策划。白莲净土，需非常手段方能普渡。”他目光扫过那些账簿，“至于这些‘钥匙’，自会有人接应，送往该去之处。”
上官婉儿强撑意志，脑中飞转。赵淮安是棋子还是棋手？接应者是谁？
“拿下！”赵淮安下令。
电光火石间，陈明远猛咬舌尖，剧痛带来片刻清醒。他并未直接冲向敌人，而是反手将一枚鸽卵大的铁丸掷向堆放的木箱！
“轰！”铁丸炸开，并非火药，却迸发出刺目强光与浓烈白烟——正是他之前提纯制备的镁粉混合物！
瞬间致盲的效果让教众阵脚大乱。陈明远拉起上官婉儿和顾青舟，低喝：“走！”
三人趁乱冲入芦苇丛，身后传来赵淮安气急败坏的吼声：“放箭！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
火箭嗖嗖射入干燥的芦苇丛，火势迅速蔓延，形成合围之势。热浪扑面，浓烟呛人。
“这边！”顾青舟对草药习性熟悉，辨出一处长有耐湿苔藓、火势较弱的方向。三人狼狈奔逃，衣衫被火星灼破，脸颊熏得漆黑。
前方已是水道尽头，乃是一处废弃的码头，栈桥朽坏，别无通路。身后火海追至，追兵脚步声渐近。
绝境之中，陈明远目光落在码头边几盏半新的孔明灯上，似是教众遗留。他脑中灵光一闪，迅速拆解灯罩，取出灯油，又撕下衣襟，动作快如闪电。
“婉儿，青舟，帮忙！把所有灯油集中，浸湿布条，绑在箭杆上！”他语速极快，同时用匕首在码头木桩上飞快刻画着什么。
上官婉儿虽不解其意，但信任他的机智，立刻照办。顾青舟则警惕地盯着追兵方向。
追兵已至二十步外，赵淮安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陈明远将几支浸透灯油的“火箭”搭上随身携带的轻弩，对上官婉儿道：“听我口令，射向水面东南、正南、西南三个方位，间隔一息！”罢，他将自己刻画了奇怪方格图案的木桩碎片塞入上官婉儿手中，“拿好这个！待会儿有用！”
紧接着，他转向顾青舟，眼神决绝：“青舟，你水性最好，带婉儿潜水解围。我引开他们！”
“不可！”上官婉儿急道。
“放心，我有办法脱身！”陈明远语气不容置疑，猛地将最后一点灯油泼在自己身后的栈桥上，点燃火折子，“快走！”
火光骤起，隔开了追兵。顾青舟一咬牙，拉住还想什么的上官婉儿，跃入冰冷的河水。
陈明远深吸一口气，按照特定顺序，将三支火箭接连射向指定水面方位。灯油在水面燃烧，形成三个不规则的亮斑。在岸上追兵看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的乱射。
然而，已潜游至对岸芦苇丛、正回头担忧张望的上官婉儿，却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举起那块木桩碎片，只见上面刻着的，正是陈明远曾教过她的那种名为“二维码”的现代矩阵图案。而远处水面上，那三个由火光构成的亮斑，其相对位置，竟与这图案上的三个定位点完美契合！
他用围棋摆过，此刻，他用火焰在水面摆出了信息！
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默契涌上心头。她瞬间读懂了他的意图——那不是胡乱射击，那是只有她能看懂的信号！他指明了逃生路线，也暗示了接应点的方向！
“他……”上官婉儿望着对岸那个在火光中且战且退、吸引着所有注意力的身影，眼眶微热。
上官婉儿与顾青舟凭借陈明远指引的方向，成功摆脱追兵，在预定汇合点——一座荒废的河神庙等到明。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冲刷着夜的痕迹。
色微亮时，庙门被推开，一个浑身湿透、步履蹒跚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陈明远。他手臂有一道刀伤，脸色苍白，但眼神明亮。
“你怎么样？”上官婉儿立刻上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顾青舟已打开药箱。
“皮外伤，不碍事。”陈明远挤出一个笑容，看向上官婉儿，意味深长，“消息……送到了？”
上官婉儿重重颔首，从怀中取出那块已被雨水浸湿的木片，二维码的刻痕依然清晰：“收到了。接应点，城西‘听雨轩’茶楼，三日后午时。”
顾青舟为陈明远清洗包扎伤口，动作熟练。他看着陈明远臂上不浅的伤口，又瞥见上官婉儿眼中难以掩饰的关切，心中莫名涌起一丝酸涩，沉默地低下头。
陈明远缓过气来，神色变得凝重：“赵淮安暴露，只是冰山一角。那些账簿才是关键。白莲教在官场内部的接应者，位阶恐怕不低。而且……”
他顿了顿，望向庙外连绵的雨幕：“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次我们追踪得太‘顺利’了些？仿佛有人……故意引我们发现货船，闯入苇荡。”
上官婉儿心中一寒。确实，从截获货单到追踪，看似惊险，却总在关键时刻得到线索。是巧合，还是更高明的圈套？
“还有，”陈明远压低声音，“在苇荡交手时，我似乎瞥见一个身影，很像……很像我们之前在织造局查案时，遇到的那个哑巴老仆。”
雨声渐密，庙内陷入一片沉寂。危机并未解除，反而更深地陷入了迷雾。账簿下落何方？官场内鬼是谁？哑仆身影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陈明远舍身传递的信息，能否带来转机？
悬念：真正的黑手，似乎才刚刚开始露出獠牙。而信任与情感，也在雨夜中经受着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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