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回头路”的最后一段,与其是走,不如是被一股柔和但无法抗拒的阴风推送而出。陆昭衍背着秦绛,只觉眼前光影一阵扭曲变幻,脚下坚实的青石板路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虚浮福待他重新站稳,发现已身处一条狭窄、潮湿、光线昏暗的巷子深处。
巷子两侧是高耸的、爬满青苔和不知名黑色苔藓的斑驳砖墙,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火味、陈年纸钱灰烬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廉价脂粉混合着腐朽药材的古怪气息。头顶是压抑的、仿佛触手可及的深灰色“空”,不见日月,只有一种不知来源的、幽幽的、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昏黄光亮,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这里绝非阳间。
“这里……是阴阳巷的岔道?还是阴鬼街的某一段?”秦绛伏在陆昭衍背上,虚弱地环顾四周。魂印相连后,她虽依旧虚弱,魂源不再持续溃散,但感知似乎敏锐了些,能清晰捕捉到簇浓郁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阴气与驳杂的魂力残留。
陆昭衍左手手背上的“引契印”微微发烫,指明了一个方向——巷子深处。他握紧秦绛冰冷的手:“跟着印记走。心些,这里的气息很杂。”
巷子幽深曲折,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偶尔会出现一些紧闭的、颜色晦暗的木门,门楣上挂着褪色的布招或写着模糊字迹的木牌,诸如“卜”、“药”、“扎”、“售”等单字,字迹歪斜,透着一股子邪性。一些门缝下,隐约有各色微弱的光透出,或绿或红或白,映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光怪陆离。
路上并非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形色各异的“人影” 与他们擦肩而过。有穿着寿衣、脸色青白、步履蹒跚的老者;有浑身湿漉漉、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渍、眼神空洞的妇人(疑似水鬼);还有肢体扭曲、姿态怪异、仿佛不是走而是在地上爬行的黑影。这些“东西”大多对活人气息敏感,但在陆昭衍刻意收敛煞气、秦绛魂息微弱的情况下,只是用空洞或贪婪的目光扫过他们,并未上前纠缠。显然,这地方自有其“规矩”。
越往深处走,人(或者鬼)影渐多,两侧也开始出现摆摊的。摊主大多面目模糊,或以纸覆面,或藏在宽大的斗篷兜帽下。所售之物更是千奇百怪:有盛在破碗里、微微蠕动着的黑色线虫(卖命钱?蛊?);有叠放整齐、却染着血渍的各式纸衣纸钱(五行彩纸?);有装着不知名浑浊液体、泡着古怪器官的瓶;甚至还有叫卖残缺不全、散发怨念的“古物” 的。
这里是一个鬼剩一个游走于阴阳缝隙,专供某些“存在”交易之所。
陆昭衍手背的印记愈发灼热,最终停在巷子中段一个极其不起眼的摊位前。摊子很,只用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着几样东西:一叠边缘焦黄、写着鬼画符的草纸,几个颜色暗淡、仿佛是人指骨制成的骰子,一个裂了缝的龟甲,以及一盏蒙着灰、灯油将尽的油灯。摊主是个蜷缩在阴影里的佝偻身影,披着一件打满补丁、油光发亮的黑色大褂,头上扣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下半张干瘪的嘴和几缕花白的胡须。
“算命,测字,摸骨,问前程,断生死。” 摊主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两位,问路,还是问事?” 他竟主动开口,似乎早知他们会来。
陆昭衍与秦绛对视一眼,心中警惕。陆昭衍沉声道:“前辈如何知晓我等要问事?”
“嗬嗬,”摊主低笑,毡帽微微抬起,露出一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那目光在陆昭衍手背的“引契印”上停留一瞬,又扫过秦绛苍白的面容,“‘引契印’指路,魂伤蚀骨,死气缠身。来这‘回头集’的,不是迷途冤魂,就是有所求的将死之人。二位,不像是前者。”
“回头集?”秦绛轻声问。
“阴阳岔路,回头是岸?嘿,骗鬼的。”摊主嗤笑,“进了这里,想回头,难喽。不过二位赢契印’指引,倒也算有个方向。想问什么?价钱嘛……” 他搓了搓枯瘦的手指,意有所指。
陆昭衍从怀中摸出最后几枚带着微弱灵光的铜钱(之前准备的一些傍身之物),放在摊前:“问一处地方,一口棺材。”
摊主瞥了眼铜钱,摇摇头:“阳世的钱,在这里不好使。”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后停在秦绛脸上,尤其在她眉心黯淡的灯印上停留片刻,“女娃子这伤……啧啧,魂印相连,以命续命,倒是情深。不过,这也算‘钱财’。老夫观你二人,身上还有些有趣的‘东西’。”
陆昭衍眼神一凝:“前辈想要何物?”
“不急。”摊主慢悠悠拿起那几枚人骨骰子,在掌心掂拎,“先,要找什么棺材?这阴间阳世,棺材可多了去了。”
“一口竖着葬的棺材。”陆昭衍盯着他,“与一道代代相传的死契有关。前辈可知线索?”
“竖葬棺……”摊主把玩骰子的手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光,“那可是大凶之物,镇邪?锁魂?还是养尸? 不同的竖葬,解法可差地别。与死契相关……嘿嘿,那就更麻烦了。” 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毡帽,直视秦绛,“丫头,伸手过来。”
秦绛迟疑了一下,看向陆昭衍。陆昭衍微微点头,侧身半步,依旧保持警惕。秦绛缓缓伸出右手。
摊主那只干枯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轻轻搭上了秦绛的腕脉。不,不是搭脉,他的手指如同有生命般,沿着秦绛的手腕向上,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按压、揉捏着她的臂骨,从尺骨桡骨到肱骨,力道之大,让魂体状态的秦绛都感到一阵酸麻胀痛。
“摸骨探魂……”秦绛心中了然,这是极高明的探查手段,非寻常算命先生可为。她忍住不适,凝神静气。
摊主闭着眼,手指如同弹琴般在秦绛臂骨上游走,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不可闻。半晌,他手指移至秦绛肩胛,轻轻一按。
“嗯?”他忽然发出一声轻咦,手指猛地停在秦绛左侧锁骨下方三寸处,那里正是红灵诅咒本源盘踞之所,也是魂契印记纠缠最深的地方。
“原来如此……” 摊主收回手,睁开眼,看向秦绛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血脉为引,怨念为薪,代代相偿,直至魂消。好狠的‘子孙债’!丫头,你祖上到底欠了什么东西,要后代女子用魂飞魄散来还?”
秦绛脸色更白,陆昭衍急问:“前辈可能看出端倪?那竖葬棺在何处?”
摊主不答,反而看向陆昭衍:“子,你也伸手。”
陆昭衍依言伸出左手。摊主同样在他臂骨上摸索一番,尤其在触及他蕴含混沌煞气和龙气的魂骨时,手指微微一顿,深深看了他一眼。
“混沌煞体,龙气护魂……还有一丝……将星凶煞之气?奇哉,怪哉。”摊主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你二人命数纠缠极深,因果乱如麻线。那竖葬棺牵扯的,恐怕不止一道死契那么简单。”
他重新拿起那几枚人骨骰子,又取过三片颜色暗沉、似乎被鲜血浸泡过的龟甲(血蘸龟甲?),口中念念有词,将骰子置于龟甲之上,双手合拢,剧烈摇晃起来。骰子在龟甲中碰撞,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在这寂静的鬼市中格外刺耳。
“地玄黄,阴阳逆乱,因果轮回,卦象自现!”摊主低喝一声,将龟甲猛地扣在摊布上!
骰子停止滚动。三枚骰子,一枚直立,两枚斜插,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而三片龟甲,一片裂痕新增,一片渗出暗红,一片毫无变化。
“骰立凶,甲裂险,血浸怨,唯一片静……”摊主盯着卦象,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坎上艮下,水山蹇。爻动初六,往蹇来誉。” 他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大凶之兆,然绝处藏一线生机。你们要找的那口竖葬棺,在西南方向,‘死水’环绕,‘孤峰’倒影之处。那地方……煞气冲,怨灵盘踞,是一处‘养尸地’的‘眼’!”
“具体是何处?”陆昭衍追问。
摊主摇头:“机朦胧,只能看到这些。不过……”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焦黑、仿佛被火烧过的黄纸,递给陆昭衍,“这幅图,或许能帮你们找到确切位置。这是很多年前,一个浑身是伤、抱着个襁褓的年轻人,在我这儿用半截‘锁魂铃’换的。他当时也在找那口棺材,可惜……” 摊主没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秦绛一眼。
陆昭衍展开黄纸,上面用朱砂混合着某种暗沉颜料,勾勒出一副简陋的山水地形图,中心标注着一个醒目的红点,旁边用字写着“棺山”二字。图上山形水流走向奇特,隐约构成一个困锁的局势。
“这是……” 陆昭衍心中一动,看向秦绛。秦绛仔细辨认,低声道:“这地形……有点像爷爷笔记里提过的南边山区,沅水和巫山支脉交汇的某处……对了,是黑水潭和倒影峰附近!爷爷当年追查黄河石棺线索时,似乎路过那里,笔记里提到当地赢悬棺诡立,尸气成云’ 的传!”
“就是那里了。”摊主点头,“那地方邪性得很,悬棺不少,但真正的竖葬凶棺只有一口。你们要心,那口棺材里镇着的,恐怕不只是死人那么简单。当年那年轻人……” 他摇摇头,不再多。
“前辈,需要何物作为酬谢?”陆昭衍收起地图,郑重问道。
摊主咧开嘴,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秦绛发间那根简朴的木簪上——那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魂体上少数具现化的旧物之一。
“这根簪子,沾了你的魂气,又伴你多年,有点意思。留下它,再……” 他目光转向陆昭衍,“你的一缕头发,以及三滴中指血。”
“不可!”秦绛下意识捂住发簪,这簪子对她意义非凡。
陆昭衍却按住她的手,沉声道:“前辈,头发与血可以,这簪子是她母亲遗物,可否换做他物?我还有些……”
“老夫就要这个。”摊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头发与血是引子,这簪子才是‘卦资’。它与这女娃因果相连,正合此卦‘往蹇来誉’中暗藏的‘亲缘牵绊,一线生机’ 之象。留它在此,或许将来,还能为你们挡一次灾。”
秦绛还要再,陆昭衍却对她轻轻摇头,眼神坚定。比起她的安危,一件遗物固然珍贵,却可舍弃。他果断拔下她发间木簪,又割下自己一缕头发,咬破左手中指,挤出三滴色泽暗金、蕴含煞气的魂血,一同放在摊前。
摊主满意点头,收起东西,尤其是那木簪,仔细看了看,放入怀郑然后,他拿起摊上那盏油灯,递了过来:“这盏‘引魂灯’残器,送你们了。虽灯油将尽,只能燃一炷香,但关键时或许能照见些东西。记住,到了那地方,子时之前,务必离开。若是听到棺中有异响,或是看到自己的倒影出现在水面上……有多快跑多快。”
陆昭衍接过那盏看似普通的油灯,入手冰凉沉重,灯身刻着模糊的符文。他郑重道谢:“多谢前辈指点。还未请教……”
“名字?”摊主嗤笑一声,重新蜷缩回阴影里,声音变得缥缈,“早忘了。若真能活着出来,再来还我簪子吧……快走,集市要‘收摊’了。”
仿佛印证他的话,鬼市深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如同打更的梆子声,只是那声音喑哑怪异。周围的“人影”开始加快脚步,摊位也迅速收拾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陆昭衍不再犹豫,背起秦绛,按照手背“引契印”微调的指向(吸收了新信息后,印记指引更明确了西南方向),快步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身后,那摊主幽幽的声音随风传来:“对了……心‘水鬼’和‘山魈’……还有,别信水里倒映的任何东西……”
走出阴暗的巷子,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条奔腾汹涌、昏黄浑浊的大河!河水湍急,拍岸有声,散发着浓郁的土腥气和淡淡的腐朽味。对岸影影绰绰,似有山影。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条孤零零的、破旧的木船系在岸边,船上无人,只有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模糊身影背对他们,似在撑船。
“要过河吗?”那撑船人头也不回,声音沉闷。
陆昭衍手背印记灼热,指向对岸。他看了一眼那浑浊的河水,又想起摊主“心水鬼”的警告,心中凛然。但前有大河阻路,后有鬼市将闭,别无选择。
“过。”他沉声道,背着秦绛踏上那摇晃的船。
船,无声无息地滑向浑浊的河心。对岸的山影,在昏黄的光下,如同匍匐的巨兽。而那“棺山”与“竖葬棺”,就在那巨兽的阴影之中,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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