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俊朗那番耗尽心血、基于确凿情报的风险预警，在牛金星阴毒巧妙的谗言扭曲下，彻底变了味道。
从忠言逆耳的良药，变成了包藏祸心的毒饵；从洞悉先机的远见，变成了动摇军心的诅咒。
李自成高踞龙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粗壮的手指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结。
牛金星那句句诛心的“惺惺相惜”、“养寇自重”、“鸟尽弓藏”，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将他心中对苏俊朗那点残存的、因破城之功而产生的信任和倚重，彻底击得粉碎。
他看向殿下那个依旧挺直脊梁、却面色苍白的青衫身影，目光中不再有丝毫的疑虑和权衡，只剩下被触犯权威的暴怒和帝王心术的冰冷猜忌。
“够了！”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在殿中响起，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李自成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苏俊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苏俊朗！
朕念你往日微功，对你一再容忍！
不想你竟如此不识抬举，危言耸听，惑乱军心，更包藏慈龌龊心思！”
他根本不给苏俊朗任何辩解的机会，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妄与自信：
“什么建奴主力？
什么全军覆没？
简直是一派胡言，杞人忧！
莫那关外建奴未必真敢倾巢来犯，便是他们真来了又如何？
朕麾下百万雄师，携破京之煌煌威，正愁找不到他们！
来了正好，朕便一并剿了，犁庭扫穴，永绝后患！
也省得日后麻烦！”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群臣，尤其是那些激愤的主战将领，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宣誓般吼道：
“吴三桂悖逆狂徒，杀朕使者，藐视威，罪不容诛！
此獠不灭，朕何以君临下，何以服四海人心？！”
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要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和潜在的威胁彻底挥散：
“朕意已决！
亲征山海关，踏平吴逆，势在必行！
任何人再敢多言退兵避战，乱我军心者——”他目光阴鸷地盯了苏俊朗一眼，“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决心既下，李自成瞬间恢复了那个杀伐决断的“闯王”本色，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脱口而出，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
“刘宗敏！
田见秀！
袁宗第！”
“末将在！”
三位核心悍将立刻出列，抱拳应诺，脸上满是兴奋与杀气。
“命你三人为前、症后军主将，即刻点齐本部精锐，并抽调各营能战之士，三日之内，给朕集结二十万大军！
粮草辎重，由牛丞相统筹，各州县务必全力供给，有延误懈怠者，斩！”
“臣遵旨！”
牛金星立刻躬身领命，嘴角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得计的冷笑。
“大军开拔之日，朕要御驾亲征，亲提六师，讨伐不臣！
朕要亲眼看着那山海关化为齑粉，看着那吴三桂的人头，悬挂在朕的龙旗之下！”
“陛下圣明！”
“吾皇万岁！”
台下以刘宗敏为首的武将们爆发出狂热的欢呼，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战争的机器，在这位刚愎帝王的意志下，开始隆隆启动，尽管它锈迹斑斑，方向不明，却带着一往无前、毁灭一切的疯狂势头。
下达完出征的命令，李自成的目光再次冷冷地投向一直沉默伫立的苏俊朗。
此刻的苏俊朗，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国之栋梁，而是一个需要严加防范、甚至可能怀有二心的危险人物。
“苏俊朗，”李自成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感情，“你既如此‘忧心国事’，朕便成全你。
出征期间，你便给朕好好待在京城的工院里，‘专心致志’地为大军筹备军械！
朕希望待朕凯旋之时，能看到你承诺的‘破敌利器’！
至于军国大事，就不必你再劳心费神了！”
这番话，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赤裸裸的剥夺权柄、圈禁监视！
名为“筹备军械”，实为变相软禁，将他彻底排除出核心决策圈，隔绝于大军之外，以防他再“妖言惑众”，或是在后方有什么“不轨之举”。
两名殿前侍卫立刻上前，站到了苏俊朗身侧，虽未动手押解，但那监视与隔离的意味，已然分明。
牛金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狂喜和阴狠。
刘宗敏等武将则对此安排漠不关心，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一个怯战的书生，本就该待在后方。
苏俊朗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掠过御座上那志得意满、却已昏聩不堪的李自成，掠过一旁阴险得意的牛金星，掠过那些狂热好战、却不知死期将至的将领。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乞求。
千言万语，无尽的警示与剖析，最终都化作了唇边一丝微不可察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荒谬的苦笑。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理性的最后一丝火苗，已被愚昧和猜忌的滔巨浪彻底扑灭。
这艘载着整个新生政权和数十万将士性命的巨舰，已经在疯狂船长的驾驶下，义无反关冲向了那片遍布暗礁与风暴的死亡海域。
任何的呼喊，都已徒劳。
他微微躬身，用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语气，出了最后两个字：
“臣，领旨。”
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在那两名侍卫的“陪同”下，一步一步，沉稳而决绝地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已弥漫着亡国之兆的武英殿。
殿外的阳光有些刺眼，照耀着紫禁城巍峨的宫阙，却驱不散他心中那一片冰冷的黑暗与绝望。
大祸，已注定降临。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最后的时刻，为自己，也为那些追随他的人，寻找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渺茫生机。
殿内，李自成志得意满的咆哮和武将们的狂呼仍在继续；殿外，苏俊朗的背影在汉白玉广场上拉得很长，孤独而萧索，仿佛正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悲剧的终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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