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侍立的蹇硕,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狸猫,将子眉宇间那细微的蹙起、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烦躁与纠结,尽数收入眼底。他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中屹立不倒,并且深得帝心,靠的便是这远超常饶察言观色、体察上意的本事。子此刻的沉默与辗转反侧,他稍加琢磨,便已了然于胸——陛下这是既感念卫铮的救驾之功,又碍于种种现实考量,尤其是那不愿直面自身狼狈的心结,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个“活证”,故而烦恼。
他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羽林、虎贲系统里那几个紧要的中郎将职位,哪一个不是张让、赵忠等以及自己一系的宦官集团或者皇族宗室等重要人物的亲眷子弟所把持?那是维系他们内外权势的纽带,轻易动不得。卫铮此次“猎虎”之功,虽在明面上被粉饰成了子的英武,但知情者如陛下,卫铮本人,乃至如他蹇硕,都心知肚明这功劳究竟属谁。再让卫铮这样一个知晓内情、且能力出众的年轻人长久地待在子身边,担任宿卫,陛下每次见到他,恐怕都会想起那惊魂一刻,想起自己的无力与依赖,这确实会让性骄傲(尽管能力平庸)的陛下感到难堪和别扭。如此看来,外放为官,将卫铮调离中枢,既酬了功劳,又遂了陛下的心意,无疑是最佳选择。
那么,外放何处?授予何职?蹇硕那双精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忽然,前几日偶然听闻的一件事浮上心头。他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轻轻清了清嗓子,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寝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果然成功地将榻上刘宏飘忽的思绪吸引了回来。
“陛下,”蹇硕向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低柔,带着一种分享趣闻的轻松语调,“奴婢近日在坊市间,听闻市井民、甚至一些文士都在传唱一首诗,颇为新奇,与往日那些辞藻华丽的诗赋大不相同。”
“哦?”刘宏正被封赏之事搅得心烦,闻言倒也提起了一丝兴趣,懒懒地问道,“是何诗句,竟能入得你蹇硕的耳?”
蹇硕微微躬身,用一种带着市井气息、却又刻意放缓的节奏,轻轻吟诵起来: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
诗句平白如话,毫无雕琢,却像一幅生动的画卷,将农人辛苦劳作的情景展现在眼前。刘宏初时还带着几分随意,听着听着,却渐渐坐直了些身子。这诗与他平日听惯的庙堂雅乐、辞赋华章截然不同,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歌功颂德,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真切感,描绘的是他最陌生、却又构成这个帝国根基的庶民生活。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诗句在一声深沉的自省与愧疚中结束。寝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此诗……倒是质朴自然,颇有新意。”刘宏沉吟着评价道,他虽昏聩,基本的文学鉴赏力还是有的,“作者是何人?竟有这般体恤民瘼的心思?莫非是哪位不得志的地方循吏?”
蹇硕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躬身道:“回陛下,据奴婢所知,作此诗者,非是旁人,正是今日护驾有功的羽林右监丞——卫铮,卫鸣远。”
“什么?是卫铮?!” 刘宏这一惊非同可,猛地从榻上坐起,眼睛瞪得溜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诗句中那位因目睹农人辛苦而“念此私自愧”的、充满悲悯情怀的文人形象,与今日在密林中那个如同战神般与猛虎搏杀、浑身浴血的悍将联系在一起!这反差实在太大了!一个能写出如此贴近民生、心怀愧疚诗句的年轻人,和一个能力搏猛虎的勇士,这两种特质,竟然完美地融合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难以置信地重新品味着那几句诗,“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若非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断难写得如此真牵而最后那“念此私自愧”,更是流露出一种难得的自省与良知。
“卫铮……卫鸣远……” 刘宏喃喃念着,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他饶有兴趣地反复咀嚼着这首诗,越品越觉得意味悠长。这卫铮,不仅能武,居然还能文?而且这文还不是那种掉书袋的酸腐文章,是能直指人心、反映现实的真文章!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刘宏的脑海,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纠结与烦恼!
“既能体恤民情,又有胆魄勇力,更兼忠义之心……如此人才,放在朕身边做个宿卫,岂非大材用,屈才了?” 刘宏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蹇硕,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不如……不如就外放他个县令!让他去亲民官任上,一展抱负!既酬其功,又用其才,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个主意一旦确定,刘宏只觉得浑身轻松,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阵强烈的、混合了惊吓与思虑过度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欠——今日遭遇猛虎着实让他心神耗费巨大。
“就这么定了……” 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重新躺回榻上,几乎是脑袋刚一沾到软枕,一阵深沉而平稳的鼾声便响了起来,显是睡得极沉。
蹇硕见状,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心翼翼地替子掖了掖被角,然后踮着脚尖,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申时末(约下午五点),广成苑的喧嚣渐渐平息。各支奉命出猎的队陆续归来,汇集在行宫前的空地上。早有准备的宦官们拿着簿册,开始清点、登记各队收获。但见猎物堆积如山,多以野鸡、野兔、狐狸等型禽兽为主,间或有獐子、梅花鹿,甚至几头体型不的野猪,引得围观的军士们阵阵惊叹。然而,翻遍所有记录,除了子“亲射”的那头猛虎之外,再无第二只虎踪。或许当真有那运气好的队猎到了虎,但听闻子已然“拔得头筹”,为免抢了风头、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悄悄隐匿未报也未可知。
总之,这一场轰轰烈烈、持续数日的田猎大典,最终以一种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方式落下了帷幕——子刘宏以“亲手射杀猛虎”的赫赫武绩,毫无悬念地拔得了头筹,成为了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赢家”。
当晚,行宫内举行了盛大的庆功晚宴。刘宏端坐主位,虽然面色仍有些倦怠,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特地下旨,赏赐了猎获最多的前三名将士,不仅赏赐了丰厚的金银布帛,还当场宣布为他们各晋爵一等,并亲自赐下御酒嘉奖,引得席间欢呼雷动,气氛热烈非常。
随后两日,子刘宏似乎彻底从遇虎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兴致重新变得高昂。他不再深入险地狩猎,而是在广成苑的离宫别馆间流连,或泛舟于广成泽上,欣赏水光山色;或漫步于林苑之中,听宦官们讲述苑中奇闻异事;甚至还去体验了闻名已久的温泉,尽享这难得的、脱离了朝堂束缚的悠闲时光。
直至两日后,所有游兴都已满足,刘宏方才下令,摆开全副銮驾,旌旗招展,仪仗煌煌,带着满载的“猎物”与那份由谎言堆砌而成的“赫赫武名”,浩浩荡荡地启程返回洛阳帝都。广成苑的山林渐渐远去,只留下那关于子神射的传,在秋风中悄然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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