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堡的冬日，呵气成霜。校场上的夯土地面冻得梆硬，士兵们的脚步声踏上去，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回响，如同一声声沉稳的心跳，在这片边塞之地顽强地搏动。
林裹了件厚实的棉袍，立于将台之上，看着台下操练的军阵。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片，但他浑然未觉。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新编练的火器哨。
“装填！”哨长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在冷空气中传出老远。
士兵们动作依旧带着些许生涩，但比起数月前已是壤之别。他们从腰间的弹药袋中取出预先包好的定量火药袋，用牙咬开，将火药倒入铳管，随后填入铅子，再用通条压实。整个过程虽然依旧需要时间，却少了最初的慌乱，多了一份沉凝。
“举铳！”
一排排黝黑的“野狐二式”燧发枪被抬起，冰冷的金属枪身泛着寒光。
“放！”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齐射声骤然炸响，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刺鼻的硫磺味混杂着寒意，呛得人喉咙发痒。远处的木靶上，顿时增添了一片麻密的弹孔。
“啧，还是有三支哑火了。”王五站在林身边，皱着眉头，但语气已不像最初那般焦躁，“比上次又少了一支。赵瘸子那边，有点东西。”
“不急，熟能生巧，工匠的手艺要精进，兵士的手也要练。”林淡淡道，目光扫过那些因为哑火而面露懊恼的士兵，“告诉匠作营，改进不止步。告诉将士们，练好手上功夫，就是对自身性命最大的负责。”
“是！”王五点头应下。
自那日收到京中来信，已过去半月有余。朝廷加饷的风声越来越紧，民间已是怨声载道，但在林实际控制的黑山堡、野狐堡及周边协防区域内，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相对平静。
这得益于林未雨绸缪的安排。他并未坐等加饷令到来，而是主动出手。一方面，孔文清组织人手，深入各村镇，宣讲边镇艰难，暗示上官正在极力为大家周旋，试图减免饷额，先行安抚民心；另一方面，林确实从“联防公库”和自己的“私房钱”（主要是剿匪和“敲诈”昌隆行所得）中，咬牙挤出了一部分，又用粮食、布匹等实物冲抵了部分往年欠饷，提前发放了下去。
此举虽未能完全消除百姓的忧虑，却极大缓解帘下的生存压力，也将可能指向官府的怨气，部分转化为了对“林将军”的感激和期待。基层的胥吏也被严厉警告，不得趁加饷之机盘剥百姓，违者严惩不贷。一套组合拳下来，这片区域竟成了动荡边镇中罕有的“绿洲”。
当然，代价是林本就不甚宽裕的钱袋子和库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
“将军，这般贴补，终非长久之计。”孔文清看着账册，眉头拧成了疙瘩，“公库存粮已去三成，银钱更是所剩无几。若朝廷加饷令真个下来，数额巨大，我们…我们如何抵挡？”
林放下手中赵瘸子新呈上来的燧石击发机构改进图样，揉了揉眉心：“我知道。所以，开源节流，势在必校”
“节流”已在做，军队开销是大头，但林绝不会在此刻削减军费。那么，“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昌隆行那边，最近可有异动？”林问道。
周青负责这一块，立刻回道：“表面依旧老实，生意往来账目清晰，捐税一文不少。但暗地里，我们的人发现，他们与永平府几位致仕官员、以及漕帮一位新崛起的香主往来甚密。而且，他们近期似乎在大量收购药材，特别是金疮药、止血散之类。”
“收购军用药材？”林目光一凝，“他们是准备做大善人，还是…另有所图？”
“属下怀疑，他们可能在暗中资助某股势力，甚至…在秘密训练私兵。”周青压低声音道。
金鳞会这头庞然大物，果然不会安分。林沉吟片刻，道：“继续盯紧他们。另外，我们的‘开源’，或许也可以从他们身上想想办法。”
“将军的意思是？”
“他们不是想‘合作’吗？那就合作得更深入一些。”林嘴角勾起一丝冷意，“昌隆行商路广，告诉他们，我们这里有些‘特产’，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经销。”
“特产？”周青一愣。
林指了指窗外匠作营的方向：“比如，质量更好的铁器、农具，甚至…一些改进过的军械零件。我们可以用成本稍高的‘好货’，换他们的粮食、布匹、药材。他们有钱，我们有技术，各取所需。”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但林现在急需资源，有些险不得不冒。而且，通过贸易，或许也能更深入地窥探金鳞会的脉络。
周青若有所思：“属下明白，这就去试探钱掌柜的口风。”
“切记，核心技艺，绝不能泄露分毫。出售的，只能是些边角改良。”林郑重叮嘱。
周青领命而去。
处理完这些琐碎却至关重要的政务，林信步走出官厅，来到了堡内的匠作区。
比起校场上的肃杀，这里是一片火热景象。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拉风箱的呼呼声、工匠们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赵瘸子正蹲在一座新砌的炼炉旁，指挥着徒弟们调整火候。炉膛内火焰呈奇特的青白色，温度明显远高于寻常铁匠炉。
“将军！”见到林过来，赵瘸子连忙起身，脸上带着烟灰和兴奋的红光。
“新炉子如何？”林问道。
“好！太好了！”赵瘸子激动地搓着手，“按将军给的图样改了进风口和炉膛，又用了咱这特选的石炭，温度高了一大截！炼出的铁水杂质少多了，韧性也更好！您看，”他拿起旁边一根刚刚锻打好的长矛矛头，刃口闪着寒芒，“这质地，比官坊出的制式枪头强了不止一筹！”
林接过矛头，手指轻弹，发出清越的嗡鸣，分量扎实，手感极佳。“不错。燧发枪的击簧，用这新铁能做得更耐用吗？”
“能！肯定能！”赵瘸子信心满满，“就是…就是这好铁耗费燃料和工时也多，成本下不来…”
“先不求量产，优先保证火器哨和军官的装备换装。普通的步卒，先用改良后的普通铁料。”林定下调子，“农具呢？我让你琢磨的犁头和锄刀，如何了？”
“打了几副，都交给屯田队试用了。”赵瘸子指向另一边，“他们好用，省力，翻土深，还不易坏。”
“好。”林点头。强军离不开足食，改良农具提高生产效率，是根基所在。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能战的兵，更需要一个能支撑长期战争的后方。
离开匠作营，林又去了屯田区、伤兵营、讲武堂。他看得仔细，问得详尽。从老农那里听取对农具的实际反馈，在伤兵营关心药材储备和医官的技艺，在讲武堂则抽查学员的文化课和兵棋推演。
这些琐碎的日常事务，耗费心神，却至关重要。它能让林清晰地把握自己势力的脉搏，了解最基层的困难与需求，从而做出更符合实际的决定。这一切看似没有战场争锋来得酣畅淋漓，却是真正将根基夯实的慢工细活。
夜幕降临，林终于得以回到自己的书房。案头已经堆起了新的文书——各堡寨报送的防务摘要、周青整理的情报分析、孔文清核算的账目明细…
他挑亮油灯，一份份批阅。当看到一份关于附近山民与屯田队因樵采发生规模冲突的报告时，他特意批示：由讲武堂学员组成调解队前往，实地勘察，划定樵采区，既保障山民生计，也不误屯田造林之策。权当是一次对学员处理实务的锻炼。
直到深夜，万俱寂，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林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冷风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而凝重，如同蛰伏的巨兽。堡内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口令声传来，提醒着这平静之下暗藏的锋锐。
朝廷的加饷令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金鳞会在阴影中蠕动，不知酝酿着何等阴谋。后金的内乱终将平息，强大的敌人迟早会再次将目光投向南方。而中原大地，流寇之势恐怕已呈燎原…
压力无处不在，未来迷雾重重。
但林心中却异常平静。他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对的。一点点积蓄力量，一点点改良技术，一点点收拢人心，一点点扎稳根基。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张大纸，拿起炭笔，开始勾勒脑海中的一些模糊想法——关于如何进一步优化燧发枪的射速，关于能否尝试制造一种可以伴随步兵前进的轻便炮，关于讲武堂下一步的教学重点…
油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坚定而执着。
在这乱世的寒冬里，他正心翼翼地守护着并添燃着属于自己的一方炉火。炉中锻造的，是求生之刃，亦是开太平之犁。
夜还很长，但黎明终会到来。而在此之前，他必须确保手中的火种，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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