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院里灯火通明。
张嫂刚指挥着几个做工的婶婶们将最后一批鱼鲞入库，赵顺便领着一位身着绸衫、面容倨傲的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二位东家，”那管家眼皮微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我家三少爷在府上备了薄酒，请二位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青罗与夏含章交换了一个眼神。该来的，终究来了，且看是什么宴！
暮色初合，清泉镇苏府已是灯火璀璨。
引路的管家躬着身，将青罗与夏含章引入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抄手游廊连接着几进院落，廊下悬着精致的羊皮灯，映得雕梁画栋流光溢彩。
“二位东家，这边请。”管家推开一扇紫檀木嵌螺钿的厅门。
花厅内，烛火高燃。
地上铺着柔软的栽绒地毯，官窑粉彩盖碗里的茶汤正氤氲着热气。主位后立着一面巨大的苏州双面绣屏风，绣的是《韩熙载夜宴图》，极尽工巧，只是厅角那尊半人高的金蟾吐珠玉雕，在满室雅致中透出一丝不容错辨的俗艳豪富。
苏慕云坐在主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今日未执折扇，只穿着一身雨过青色的暗纹杭绸直裰，更显矜贵。见二人进来，他含笑起身，语气是恰到好处的热络。
“罗家兄弟，快请入座。寒舍简陋，莫要见笑。”他抬手示意，腕间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侍女奉上香茗后退了下去。
苏慕云端起茶盏，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却不急着喝。
“今日请二位来，一是道谢。前次府上送的鱼鲞，家父用了甚是喜欢，连夸滋味独特，是难得的佳品。”他笑容和煦，目光在青罗与夏含章脸上扫过。
“多承苏老爷喜欢，苏府每月也下隶子照顾了。”夏含章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
“这其二嘛，”苏慕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显出推心置腹的姿态，“苏某是真心欣赏二位的才干。守着这清泉镇，终究是池浅难养真龙。我苏家在县城、姑苏府都有些许人脉渠道，若二位有意，苏某愿助一臂之力，将这鱼鲞卖遍江南。至于这抽成嘛，好商量，绝不会让二位吃亏。”
他完，便含笑看着二人，等待她们被这远景打动。
厅内却忽然安静了一阵。
青罗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并未做声。
夏含章抬起眼，迎上苏慕云的目光，打破了这尴尬的安静，声音清晰而平稳：“苏公子美意，我们心领。只是罗记根基尚浅，还需些时日稳扎稳打，不敢好高骛远。”
苏慕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三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再放下时，语气已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罗大兄弟，”他目光转向青罗，“年轻人有闯劲是好事，但也需懂得审时度势。没有靠山，生意做得越大，越是险象环生。今日是赵大石，明日就可能是旁的祸事。我苏家出面庇护，抽你们七成利，保你们平安富贵，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他将“罗大兄弟”四个字咬得有点重。
青罗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苏公子，树大好乘凉不假。只是这树若想将我们连根吞了，便恕难从命。”
苏慕云眼角微微一跳。
他身体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翡翠扳指上摩挲着，脸上最后一点暖意也消失了。
“既然罗大兄弟把话到这个份上，”他刻意加重了称呼，带着一丝嘲讽，“那苏某也不妨直言。八百两银子，买断你们鱼鲞、鱼松的方子。你们拿着这笔钱，足够下半生衣食无忧，也不必在簇苦苦挣扎，朝不保夕！”
他顿了顿，像是施舍般补充道：“这是我最后的善意，罗二兄弟，你也劝劝你兄长。”
夏含章轻轻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却斩钉截铁：“配方是立身之本，不卖。”
“砰！”
苏慕云手中的茶盏被他重重顿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溅湿了紫檀桌面。
他站起身，脸色阴沉如水，方才的矜贵风度荡然无存。
“罗大！罗二！”他笑起来，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既是敬酒不吃……”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冷得像冰，“那日后便不给二位留颜面了。”
他拂袖转身，背对着她们，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三日。我给二位三时间，回去好好想想。是拿着八百两体面离开，还是……”
他侧过半张脸，烛光在他脸上投下阴鸷的轮廓，一字一句道：
“等着看你们的作坊，是怎么一样样、一件件地，散架。”
完，他不再回头，径直转入屏风之后。
管家面无表情地上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走出苏府那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夜风裹挟着太湖的湿气扑面而来。
夏含章回首望了一眼那在夜色中如巨兽蛰伏的宅院，轻声道：“他这是彻底撕破脸了。”
青罗立于石阶之下，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仰头看着门楣上那块“苏府”的匾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如霜的弧度。
“散架？”她轻声重复，眸中锐光乍现，如暗夜星火。
“那我们便看看，终究是作坊散架，还是踏着架子登高。”
她收回目光，转身步入沉沉的夜色，一句轻语随风消散。
“苏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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