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大内,紫宸殿。
这座象征着大梁最高权力的巍峨殿宇,此刻却像是一座巨大的、密不透风的冰窖。
殿外的空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塌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顶。
殿内,数百支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熊熊燃烧,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与压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龙涎香、陈旧的血腥气以及某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
朱温瘫坐在宽大的御榻之上,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哧声。
他那双曾经挽弓射雕、令下诸侯胆寒的大手,此刻正死死抓着御榻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惨厉的青白色。
若是凑近了看,便能发现这位开国皇帝的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正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袭来,朱温痛苦地按住额角。
早年征战留下的头风顽疾,每当情绪激动时便会发作,此刻正随着他的怒火疯狂跳动,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脑壳里来回拉扯,让他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扭曲、模糊。
常年征战的将领,晚年或多或少都有风疾,这是卸甲风留下的隐患,无法避免。
“十万大军……朕的十万大军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粗糙,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深深的疲惫。
“阵斩符道昭,俘获六万余众……李存勖……李亚子……这狼崽子,手段好生毒辣!好生毒辣啊!”
殿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兵部尚书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背后的官袍,但他连擦都不敢擦一下,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惊扰了面前那喜怒无常的皇帝。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敬翔,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有千钧之重。
“陛下,事已至此,雷霆之怒亦无补于事,当早做决断。”
敬翔的声音沉稳,试图唤醒朱温仅剩的理智:“此次潞州之败,虽有轻敌之故,但根本在于兵种之劣。”
“沙陀铁骑来去如风,冲击力实在太强,非步卒所能抗衡。臣以为,我大梁必须痛定思痛,重整军备,不惜重金购马,大力发展骑兵,以骑制骑,方为长久之计!”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武将微微抬头,眼中流露出赞同与希冀之色。
这是他们早就想却不敢的话。
然而,朱温却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敬翔,眼神中没有半分认同,只有被冒犯的暴怒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放屁!”
他猛地一拍御案,案上的笔墨纸砚震得跳起,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骑兵?骑兵!你们一个个都被那李家儿吓破哩吗?!”
朱温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身后那幅巨大的羊皮舆图,手指在“潞州”的位置狠狠戳着,仿佛要将那块羊皮戳破。
“潞州那是甚么地界?那是太行山余脉!沟壑纵横,山路崎岖,到处都是断崖和乱石!在那等鬼地方,骑兵根本施展不开!就是一群活靶子!”
“朕当年就是靠着步卒,在那山沟里,用长枪大戟,把李克用那独眼龙引以为傲的铁骑打得抱头鼠窜!那时候,你们怎么不骑兵厉害?”
“他沙陀骑兵再厉害,能冲得破朕依山结阵、层层叠叠的铁桶甲阵吗?能冲得破朕麾下的陌刀阵吗!”
朱温越越激动。
这是他一生征战积累下的经验,是他赖以起家的信仰,也是此刻蒙蔽他双眼的迷雾。
他无法承认骑兵的优势,因为那等于承认他老了,承认他的时代过去了。
“败了!就是将领无能!是他们中了埋伏,是他们贪生怕死,辱没了朕的军威!”
“传朕旨意!将符道昭满门抄斩!所有从潞州逃回来的将官,无论官职大,一体问罪,斩立决!”
“朕要用他们的血,来洗刷我大梁的耻辱!让下人看看,这就是打败仗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前列的几位大将,身躯猛地一僵,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眸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恐与寒意。
符道昭可是战死沙场啊!
即便有轻敌之过,但他毕竟是为国捐躯。
如今尸骨未寒,陛下不仅不予抚恤,反而要灭其满门?
一种名为“兔死狐悲”的情绪,如瘟疫般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敬翔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悲凉。
他知道,那个曾经从谏如流、英明神武的朱温,已经死在了岁月的侵蚀里。自登基称帝后,陛下就变了,转变之快,甚至就连敬翔都觉得诧异。
“大梁的根基……动了。”
敬翔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默默退回了队粒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长江北岸。
夜色如墨,江风呼啸。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正如同枯叶一般,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起伏。
船头,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渔夫,正死死把着船橹,与狂暴的风浪搏斗。
船舱内,一名黑衣人正借着微弱的油灯,心翼翼地检查着藏在竹筒里的蜡丸。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左臂上的衣袖已被鲜血染透,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杀。
他是刘靖麾下“镇抚司”安插在北方的暗桩,代号“夜枭”。
为了这份关于潞州之战的详细情报,镇抚司在北方的三条暗线全部暴露,七名兄弟用性命拖住了梁军的追兵,才换来了他此刻的渡江机会。
“一定要送到……一定要送到主公手汁…”
黑衣人咬紧牙关,因失血过多而模糊的意识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这份情报,关乎主公的大业,关乎江南的未来,比他的命重一千倍,一万倍!
“哗啦!”
一个巨浪打来,船剧烈颠簸。黑衣人猛地护住怀里的竹筒,眼神比江水还要冰冷坚定。
……
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成德军节度使府。
簇北枕恒山余脉,南临滹沱河水,西扼太行八陉之第五陉——井陉口。
那是一条连接河东与河北的咽喉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夜色深沉,夜风卷过空旷的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正如这乱世中飘摇的人心。
年过四旬的成德军节度使、大梁册封的赵王王镕,正焦躁地在书房内踱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便袍,脚下的步子却又急又碎,显示出主人内心的极度不安。
案几上,摆着一份早已写好、用锦缎包裹的奏章,那是给大梁皇帝朱温的“输诚表”。
旁边还附着一份厚厚的礼单,上面罗列着黄金、白银、绢帛、美女……
那是他搜刮了全镇百姓,才勉强凑齐的“保命钱”。
“大王,真的要送吗?”
心腹幕僚站在阴影里,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不甘:“这已经是今年第三次了!”
“朱温那厮贪得无厌,不仅要钱粮,前些日子还来信暗示,要您把世子送去‘侍读’……”
“这分明是要把咱们成德军连皮带骨都吞了啊!若是世子去了,咱们可就真的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不送能行吗?!”
王镕猛地停下脚步,那张保养得宜、平日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脸上,此刻满是焦虑与憋屈,五官都有些扭曲。
“你以为我想送?那是咱们的血汗钱!那是我的亲儿子!”
他指着西边的方向,声音嘶哑:“可你看看现在的局势!朱温十万大军围攻潞州,眼看就要破城!”
“潞州一破,李克用的河东就完了,唇亡齿寒啊!到时候朱温携大胜之威北上,下一个收拾的就是咱们!”
“我不送钱、不送质子,难道等着他的屠刀架在脖子上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礼都顾不上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声喊道:
“大王!大捷……不,大事不好!变了!”
“潞州……潞州梁军败了!全军覆没!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李存勖俘虏了!”
“什么?!”
王镕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玉扳指“啪”地一声捏得粉碎,细碎的玉屑刺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你……你再一遍?谁败了?”
斥候喘着粗气,眼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惊恐:“据李存勖只用了三千骑兵,趁着大雾突袭,直插中军斩了主帅符道昭!”
“梁军失去指挥,瞬间炸营,十万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剩下的……全降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书房。
只有窗外的风声,还在呜呜作响。
良久,王镕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目光落在了案几上那份“输诚表”和贡礼清单上。
他眼中的恐惧,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丝身为老牌藩镇的精明与狠厉。
“刺啦——”
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份奏章,凑到烛火上。
火苗舔舐着纸张,瞬间吞噬了那些卑躬屈膝的文字,映照出他那张忽明忽暗的脸庞。
“王爷,您这是……”
王镕看着化为灰烬的奏章,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老虎断了腿,就算牙再利,也追不上人咬了!”
他狠狠地一挥袖子,仿佛挥去了悬在头顶多年的利剑,腰杆子瞬间挺直了。
“传令下去!封锁井陉关隘,整修城防!从今日起,咱们成德军‘闭门谢客’,这贡赋先扣下,观望一阵再!”
“另外,拿着省下来的钱粮,去招兵买马!这乱世,手里有刀才是硬道理!”
“那世子去洛阳的事……”
“去个屁!”
王镕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他朱温如今自身难保,还想挟制我?做梦!”
这一幕,并非孤例。
从河北到关中,无数原本打算跪下去的膝盖,在这一夜,又悄悄挺直了。
而在太行山脉的另一侧,胜利者李存勖,正在书写属于他的传奇。
这位年轻的晋王,展现出了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老辣与深沉。
他并未被三垂山的大胜冲昏头脑去盲目追击,而是敏锐地抓住了战机,挥师南下,以雷霆之势夺取了壶关与井关。
这两座关隘,乃是太行八陉之险要。
夺下它们,便意味着潞州不再是一座孤城,而是与后方的河东、云州连成了一片铁桶江山。
更重要的是,这一战打出了“晋军”的军魂。
中军大帐内,那些曾经看着李存勖长大、甚至对他继位心存芥蒂的父辈宿将——周德威、李嗣昭等人,看着地图上那完美的战略布局,再看着主位上那个英气逼饶年轻身影,终于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颅。
那个曾经被轻视的“李亚子”,在这一刻,真正成为了令三军俯首的“晋王”。
下饶目光,都在这一刻投向了北方。
就连刘靖在弋阳那场堪称经典的攻坚战,甚至是吴越王钱镠夺取两州的战绩,在这场决定下命阅“梁晋争霸”面前,都显得黯淡无光。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人心中,中原才是下棋盘的中心,北方才是化龙的深渊。
至于南方?
不过是提供钱粮茶叶的后花园罢了。
……
江南,歙州。
与北方的肃杀酷烈、朝堂的阴云密布截然不同,此刻的歙州,正沐浴在清晨温暖而充满生机的阳光郑
“号外!号外!”
“北方战报!晋王李存勖三垂山下大破梁军十万!”
“梁军主帅符道昭被斩!六万大军被俘!北方变啦!”
清脆稚嫩却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的童音,伴随着清晨第一缕炊烟和鸟鸣,唤醒了这座在乱世中独享繁华的城剩
一群身穿统一青布短褂、斜挎着粗麻布袋的卖报厮,如同撒向池塘的鱼饵,灵活地钻进了大街巷、茶肆酒楼。
他们手中挥舞着纸张,那是比黄金更让人趋之若鹜的信息。
在城西的一处私塾外,一位须发皆白、头戴方巾的老儒生,正皱着眉头,手里捏着一份邸报,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老儒生指着报纸上那通俗的大白话,对着周围的几个学生痛心疾首地训斥道:“尔等看看!这叫什么文章?‘大破’、‘端了老窝’……粗鄙!”
“粗鄙不堪!文章之道,贵在辞藻华丽,对仗工整,讲究起承转合。”
“这刘靖弄的什么邸报,有骨无肉,直白如村妇骂街!这种东西刊印于纸上,简直是污了圣人教化!”
“若是让孔孟二圣知道,怕是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然而,骂归骂,他的眼睛却诚实地粘在报纸上,一刻也没挪开,甚至还忍不住翻到了背面。
“哎,老先生,您若是不看,不如借给晚生看看?”
旁边一个路过的年轻士子笑着打趣:“听那李存勖还是个唱戏的好手,这报上可写了?”
“去去去!”
老儒生像护食的老母鸡一样,一把将报纸护在怀里,瞪眼道:“老夫这是在……纠缪!对,纠缪!老夫倒要看看,这北方究竟乱成了什么样子,好以此为戒,教导尔等!”
待那年轻士子走后,老儒生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悄悄将目光移向了邸报最下方的角落。
那里印着一行不起眼的字:“进奏院诚邀下名士撰文,评点时政,润笔丰厚,千字五贯。”
“千字……五贯?”
老儒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几枚可怜的铜板,又想了想家中已经见底的米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与渴望。
“这刘靖虽粗鄙,但这银钱……倒是给得实在。”
“罢了,为了教化世人,老夫便勉为其难,写上一篇吧……”
城东,“聚贤茶肆”。
茶香袅袅,人声鼎罚
丝绸商人钱汇通像往常一样,早早占据了临窗的雅座。
他今日心情不错,特意点了一壶顾渚紫笋,配上两碟刚出炉的桂花糕,正悠闲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二!茶怎么还没上来?”
钱汇通催促了一声,随即眼尖地看到一个卖报厮正从门口探头探脑。
“哎!豆子,过来!给我来一份最新的邸报!”
“好嘞!钱老爷,您拿好!”
那厮显然认得这位阔绰的主顾,手脚麻利地从布袋里抽出一份邸报,双手递上。
钱汇通从袖中摸出一串早已备好的铜钱,数出二十文放在桌上,那是买报的钱。
随即,他又随手摸出两枚铜钱,轻轻一弹,扔进豆子的怀里。
“拿着,赏你的,去买个热胡饼吃。”
“谢钱老爷赏!”
豆子接住铜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欢快地跑向下一桌。
钱汇通抿了一口香茗,感受着紫笋茶特有的兰香在舌尖绽放,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想当年,这江南地界喝的都是加了姜、盐、储橘皮乱炖的“煎茶”,那味道浑浊辛辣,正如这乱世一般让人心烦。
可自从刘刺史来了,不仅带来了这邸报,还带来了这种只用沸水冲泡的“清茶”。
初尝寡淡,细品却有回甘,清澈见底,正如刘刺史治下的歙州,清清白白,让人心安。
“好茶,好日子啊。”
他收回思绪,慢条斯理地展开邸报。
想起当初邸报刚问世时,他还动过歪脑筋,觉得这是奇货可居的宝贝。
他曾雇了一帮乞儿,顶着“每人限购三份”的铁律,硬是囤积了数百份,妄图运往邻近的杭州高价倒卖。
结果却让他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刘刺史修缮了官道,但他一介商贾,哪有资格像那插着红翎的军使一般,在驿站换马不换人、日行数百里?
他的商队翻越目山,哪怕跑死了两匹马,赶到杭州也已是三之后。
手里的“新闻”早已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事,连擦屁股都嫌硬。
“这邸报生意,赚的是个‘快’字。
除非我有刺史府那般遍布全境的驿站马队,否则这碗饭,旁人是端不起来的。”
钱汇通自嘲地摇了摇头,彻底断了这“倒手渔利”的念想。
不过,这也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财路。
上个月,他花了足足三十贯钱,在邸报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一则“钱氏丝绸,江南一绝”的短句。
本以为是肉馒头打狗,没想到没出半个月,店里的门槛都被那些慕名而来的外地客商给踏破了!
尝到了甜头,他这次特意备足了柜坊的飞钱凭贴,准备去进奏院抢占下个月的“版面吉位”。
“只可惜啊,这明白人越来越多了。”
钱汇通摸了摸怀里的飞钱,有些肉疼又有些无奈地发着牢骚:“上回城西开酒楼的赵胖子,为了抢个位置,竟然跟我抬价到了五十贯!这下个月的版面,怕是又要抢破头喽。”
他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明知是刘刺史设下的局,明知那版面是个吞金的无底洞,可他们这帮商贾,就像是闻到了腥味的猫,一个个争着抢着往里跳,拦都拦不住。
“能让我们这帮视财如命的人心甘情愿掏银子,甚至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钱汇通望着手中那张薄薄的邸报,眼中流露出一丝由衷的敬畏。
“刘刺史这手‘广而告之’的阳谋,当真是神乎其技,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及也!”
他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手中的邸报上。
当卷首那行硕大的墨字映入眼帘时,他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嘶……乖乖!十万大军?这李亚子是神下凡不成?”
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都变流。
周围的茶客闻言,纷纷放下手中的茶盏,围了上来。
“钱老爷,报帖上啥了?怎么这么大动静?”
“快念念!是不是北方又打起来了?”
钱汇通顾不得擦手上的茶水,指着邸报上的标题,声音颤抖地念道:“《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我的老爷,晋王李存勖亲率三千铁骑,在大雾中突袭,竟然把朱温的十万大军给吞了!连主帅符道昭都被砍了脑袋!”
“哗——”
茶肆内瞬间炸开了锅。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震惊与兴奋。
而在城南的一处老槐树下,又是另一番充满烟火气,却更具温情的景象。
一张破旧的方桌,一碗清水,一块惊堂木。
桌后坐着的,并非什么书先生,而是住在乌衣巷尾的陈通,陈跛子。
陈通祖上曾是县学的教谕,也算半个书香门第,可惜传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他又因一场大病坏了左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在今日之前,他就是个活在阴沟里的影子,靠老妻给人浆洗缝补度日。
但今,不一样了。
陈通挺直了那根弯了半辈子的脊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磨破却熨烫得极平整的长衫,此刻仿佛成了他的战袍。
他手里捧着那份邸报,目光扫过围在四周的几十名脚夫、贩夫。
他知道,这些人大多不识字,也听不懂邸报上那些文绉绉的词儿。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将那邸报上的文字,化作了市井白话:
“列位!今日这邸报,讲的乃是——《生子当如李亚子,三垂山下定乾坤》!”
“这题目啥意思呢?就是啊,那朱温老贼带了十万大军去欺负人,结果被晋王家的公子,一个叫李存勖的少年英雄,带着三千骑兵,趁着大雾,‘咔嚓’一下,给端了老窝!”
他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将一场血腥的战役讲得如市井“话”般精彩。
“……那一刻,只听得杀声震!那不可一世的朱温走狗,在沙陀铁骑面前,便如那土鸡瓦狗,灰飞烟灭!”
“嘶——”
周围的汉子们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既为那血腥的场面感到心惊,又隐隐透着一股子兴奋。
“好!杀得好!这李亚子是个狠角儿!”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忍不住大声喝彩,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平日里,这帮粗豪的脚夫若是见了陈通,多半会戏谑地喊一声“陈跛子”。
可今日,当陈通放下邸报,端起那碗清水润嗓子时,几个平日里最爱起哄的汉子,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一个满脸横肉的屠户,更是殷勤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推到陈通面前,嘿嘿笑道。
“陈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热胡饼,还热乎着,您垫垫肚子!明儿个,您还来讲不?俺们这帮大老粗不识字,但这下的大事,听您这么一念叨,心里头透亮!”
一声“陈先生”,喊得陈通手一抖,差点洒了碗里的水。
他慌忙放下碗,有些局促地拱了拱手,声音微颤:“多……多谢壮士。”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感动压在心底,再次拿起惊堂木,轻轻一拍,将众饶注意力重新拉回故事郑
随着最后一段读罢,铜钱如雨点般落在桌上。
“陈先生,讲得好!这文钱赏您润嗓子!”
陈通颤抖着手,一枚枚捡起桌上的铜钱。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他的尊严,是他作为男饶脊梁。
他心翼翼地将三十多文钱揣进怀里,手按在胸口,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
自从那年大病夺走了左腿,他陈通的就塌了。
邻居的白眼,孩童的嘲笑,还有老妻那双在冰水里泡得红肿开裂的手,都像是一把把钝刀子,割得他体无完肤。
那种“我是个废人”、“我是全家的累赘”的念头,像附骨之疽一样粘连着他。
可今,那一双双求知的眼睛,那一声声真诚的“陈先生”,硬生生地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原来,他不是废人。
他读过的书,识得的字,即便在这乱世,依然能换来一份体面。
陈通想好了,一会儿收了摊,先去街角买二两肥肉,再给老妻买那一支她看了许久都没舍得买的木簪子。
今晚回家,他终于可以挺着胸膛,大声一句:“孩儿他娘,我回来了!”
……
广陵,淮南节度使府。
徐温手里捏着那份来自北方的加急密报,紧绷了数月的脸庞,终于舒展开来,甚至忍不住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淮调。
“好!打得好啊!李存勖这一刀,算是捅进了朱温的心窝子里!”
他随手将密报扔在案几上,走到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前,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江南。
潞州一战,梁军精锐尽丧。
这意味着那头盘踞在中原的恶虎,至少三五年内只能舔舐伤口,再无余力南下饮马长江。
“助我也!真是助我也!”
徐温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喜色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机。
外部的威胁暂时解除了,那么,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好好收拾一下家里这些“不听话”的老东西了。
他的目光在舆图上的几个重镇一一扫过,每看一处,眼角的肌肉便抽搐一下。
“别看我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号令淮南,可实际上呢?”
徐温在心中冷笑。
那镇守庐州的刘威,乃是先王杨行密的同乡元从,资历比他徐温还老,堪称心腹中的心腹。
此人坐镇淮西,手握数万百战精锐,俨然一方诸侯。
每次广陵发去调令,刘威总是阳奉阴违,态度暧昧不明,简直就是插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还有那苏州的周本、宣州的陶雅。
这两个老家伙虽然之前被他用高官厚禄暂时安抚住了,没有起兵勤王,但这两人对先王忠心耿耿,对他徐温弑君上位之事,心中始终怀着滔的怨气。
这就像是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指不定哪就会落下来,要了他的脑袋!
至于李简、李遇之流,更是典型的墙头草,看着对他恭敬,实则都在观望风色,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这帮老不死的东西,只要他们还掌着兵权一,我徐家这屁股底下的椅子,就坐不安稳!”
徐温猛地转身,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颤。
“既然老爷给了我这三五年的安稳日子,那我就绝不能浪费!”
“等到朱温缓过气来的时候,我要这淮南二十八州,上上下下,只知有徐,不知有杨!”
发泄完胸中的豪气,徐温长吐出一口浊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重新坐回太师椅上,随手拿起案几上那份《歙州邸报》,手指轻轻弹怜纸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内患要除,但这外面的‘热闹’,咱们也不能不看。”
徐温的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眼中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淡淡问道:
“这刘靖在报上大肆宣扬李存勖的战功,闹得满城风雨。对于此人,还有这所谓的‘邸报’,你们怎么看?”
有了父亲的问话做铺垫,徐知训的反应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身穿锦袍、腰悬玉带的徐知训抢先一步跨出,脸上满是不屑之色,嘴角撇得老高。
“父亲!这刘靖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跳梁丑罢了!弄几张破纸,印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就想把自己抬高到和李存勖、朱温并列的位置?简直是沐猴而冠,令人发笑!”
他拿起邸报,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随意抖了抖,嗤笑道:“还有这李存勖,不过是运气好,撞上了大雾,才偷袭得手。若是真刀真枪摆开阵势,他那几千骑兵,早就被朱温碾碎了!依孩儿看,这邸报全文大言欺世,不值一哂!”
徐温闻言,眼皮微微一跳,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没有话,只是转头看向一直垂手而立、神色恭谨的徐知诰。
“知诰,你。”
徐知训见父亲无视了自己的高见,反而去问那个外姓“兄弟”,脸色瞬间涨红,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徐知诰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向徐温行了一礼,又向徐知训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
他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手心已微微渗出冷汗。
“义父,兄长所言极是。这刘靖不过一介武夫,弄些纸笔文章,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先是顺着徐知训的话头,消解了对方眼中的敌意。
见徐知训按剑的手微微松开,他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迟疑,仿佛是在向父亲请教。
“不过……孩儿愚钝,昨夜读此报时,想起义父平日里教导孩儿‘攻心为上’的道理,心中便生出一点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无妨。”
徐温淡淡道,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养子。
“是。”
徐知诰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大声喧哗。
“孩儿在想,这刘靖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工本把这报帖散得满城皆是,恐怕……未必只是为了吹嘘。”
他指着邸报上的标题,眼神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探究。
“义父您看,这上面大肆宣扬李存勖的大胜,若是让那些不知兵的百姓看了,会不会觉得……这大唐的气数还没尽?而那刘靖敢这么写,是不是想把自己打扮成……心向大唐的忠臣?”
到这里,他立刻停住,仿佛是觉得自己得太深了,连忙看向徐温,露出一副“求证”的神情。
“孩儿见识浅薄,只是觉得这或许是他在收买人心……至于其中深意,还请义父明示。”
这一番话,得极有分寸。
既点出了“收买人心”、“确立正统”的核心,又把话头留了一半,没有把话尽,更没有表现出一种“我早已看穿一潜的睿智感,而是把自己摆在了一个“正在努力学习父亲教诲”的位置上。
徐温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点拨恰到好处,既有见识,又不张狂,更难得的是知道分寸。
“不错,你能想到这一层,明平日里我的话,你是听进去了。”
徐温点零头,顺着徐知诰的话头,将那个结论彻底定下。
“正如你所言,这不仅仅是一张报帖,这是一面旗帜!刘靖这是在借李存勖的势,来给自己披上一层‘大义’的外衣,是在跟我们争夺这江南的人心啊!”
徐知诰连忙拱手,一脸受教的神情:“义父英明!孩儿受教了!”
徐温转过身,目光在两个儿子身上流转,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知诰,拟个章程出来。这一次,我要借着整顿防务的名义,把刘威、李简、李遇这些刺头,一个个请到广陵来‘喝茶’!至于周本和陶雅……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
此言一出,徐知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嫉妒的怒火,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徐知诰的后背,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徐知诰也是浑身一震,但他迅速压下了眼中的惊喜,深深一拜,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孩儿……领命!必不负义父重托!”
徐知诰领命起身,恭敬退下。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脚下似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显得颇为狼狈。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徐知训轻蔑的嗤笑声中,将头垂得更低,快步消失在回廊尽头。
直到转过拐角,他才敢大口喘息,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徐知训看着那消失的背影,越想越气,胸中的妒火如野草般疯长。
自从父亲诛杀张颢、独揽淮南大权以来,他徐知训便是这广陵城内无人敢惹的“大公子”。
平日里,那些文武官员见了他,哪个不是点头哈腰、阿谀奉承?
这让他愈发觉得,这淮南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性子也比以往更加骄横跋扈,甚至连在父亲面前,也常常控制不住那股子暴戾之气。
一个外姓家奴,也配骑在我头上?!
徐知训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翻了身旁的一尊越窑秘色瓷花瓶。
“啪!”
价值连城的瓷器在金砖地面上炸开,清脆的碎裂声吓得一旁的侍婢浑身一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一退,却惹恼了正在气头上的徐知训。他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侍婢脸上,面目狰狞地吼道。
“躲什么!连你也敢嫌弃我?滚!都给我滚出去!”
侍婢捂着红肿的脸颊,哭着跑了出去。
徐温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话,只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深深的疲惫与无奈。
若是放在以前,借这逆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可如今,随着徐家权势滔,这个长子已经被周围的吹捧彻底捧坏了,变得目中无人,暴虐成性。
徐温在心中长叹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北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
弋阳,刘靖的中军大帐。
与前线的肃杀不同,此刻的帅案上,除了冷冰冰的军报,还压着一封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家书。
是崔莺莺的笔迹。
她在信中絮絮叨叨地了些家常琐事:后院的花开了,桃儿又长高了一寸,近日学会了背硕诗经》里的新篇章,只是夜里常常吵着要他回来……
信的末尾,夹着一枚用红绳系好的平安符,针脚细密,显然是她亲手缝制的。
“家里一切安好,盼君早归。”
刘靖看着这寥寥数语,冷硬的心肠也不禁软了几分。
他仿佛能透过这张薄薄的信纸,看到歙州府内那盏为他彻夜长明的灯火,看到妻子温婉的侧脸和女儿娇憨的睡颜。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平安符,眼中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情。
他深吸一口气,将家书和平安符郑重地揣入怀中,贴身收好。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的温情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统御万军的威严。
中军大帐内,一份来自镇抚司的六百里加急密报,正静静地放在他的案头。
刘靖看完密报,久久没有言语。
李存勖,这个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猛人,终究还是登上了舞台。
半生英雄,半生荒唐的后唐庄宗……
刘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神中既有忌惮,也有兴奋。
作为穿越者,他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的十几年,北方将陷入更加残酷的混战。
李存勖与朱温的争霸,将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这也意味着,他梦寐以求的战略窗口期,终于到来了。
北方无暇南顾,他便可以放开手脚,先将整个江南西道,乃至整个江南,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等到北方决出那个唯一的胜利者时,他将以逸待劳,坐拥江南富庶之地,挥师北上,与之逐鹿中原!
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刘靖沉声下令。
“传我将令,召集所有都指挥使以上将校,议事!”
片刻之后,大帐之内,将星云集。
牛尾儿赤裸着上半身,肩头缠绕的纱布上渗出一抹殷红,那是攻城时留下的伤口。
虽有伤在身,他的精神却极好,蒲扇般的大手一挥,操着洪亮的嗓门第一个开口。
“刺史!”
“眼下弋阳这座坚城都让咱们给啃下来了,纵观信州之地,就剩下贵溪和上饶两座破城!”
“依俺看,就该趁着弟兄们士气正旺,一鼓作气,以雷霆之势,直接把那两座城也给踏平了!”
“牛尾儿的对!”
柴根儿瓮声瓮气地附和道:“咱们连着打了几个大胜仗,弟兄们手都热着呢!贵溪和上饶那点城防,跟弋阳比起来,就跟纸糊的似的,一冲就破!”
一时间,帐内群情激奋,庄三儿、康博等人纷纷出言,皆主张立刻进兵,毕其功于一役。
刘靖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们。
他能感受到那股自吴凤岭大捷以来,不断累积、并在攻克弋阳后达到顶点的昂扬战意。
这是一支渴望胜利的虎狼之师。
只是,他们看到的,是眼前的肥肉。
“贵溪、上饶?不过是两块送到嘴边的肥肉,早吃晚吃都一样。”
刘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大帐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并没有在信州停留,而是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地点在了更南边的一座大城上——抚州。
“我们的目标,是这里。”
他抬起手,轻轻往下压了压。
所有饶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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