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青峰县,空气中已有了盛夏的燥热。县扶贫办会议室里,老旧吊扇吱呀呀地转着,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墙上那张巨大的“脱贫攻坚作战图”前,余庆已经站了整整二十分钟。四十三个贫困村,四十三个需要攻磕堡垒。年初设定的十个试点村,红旗只插上了一面——芒弄村。其余四十二个村里,黄旗三十一面,蓝旗十一面。
刘主任推门进来,手里抱着厚厚一摞报表:“余主任,年中数据汇总出来了。情况……不太乐观。”
余庆转过身,接过报表。数字是冰冷的,却灼得人眼睛发痛。
全县还有十七个村的安全饮水没解决,二十三个村的危房改造没完成,三十一个村的通村路还是砂石路。产业方面更令人揪心——除了芒弄村的红米形成规模,其他村大多停留在“有几亩蔬菜”“养几头猪”的零散状态,根本谈不上稳定收入。
“资金还剩多少?”余庆问。
“到账八百六十万,已支出五百四十万。按现在各村申报的需求,缺口至少两百万。”资金科长顿了顿,“而且,这还不包括下半年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
余庆坐回桌前,翻开那本已经被翻得卷边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这几个月走访的见闻:坡脚村老人住在裂缝能伸进拳头的土坯房里,大山村村民背着菌子走四时山路只卖得几十块钱,双龙村为矿泉水厂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之前的思路有问题。”余庆放下笔,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十个试点村,摊子铺得太大,力量分散了。就像十个指头按跳蚤,一个都按不住。”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吊扇的吱呀声。
“必须调整策略。”余庆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扶贫资金是救命钱,必须用在刀刃上。我提议,重新评估全县四十三个贫困村,按照困难程度分为三类:特别困难、相对困难、基础较好。”
他在白板上写下三个词,又画了一条时间轴。
“今年——主攻十个特别困难村。集中全部力量,确保‘两不愁三保障’百分之百达标,‘五通七盈基本补齐,特色产业起步。”
“明年——推进十八个相对困难村。在保障基本民生基础上,培育一到两个支柱产业。”
“后年——巩固十五个基础较好村。产业升级,建立长效发展机制。”
“到2020年,特别困难的村帮扶了三年,产业稳定了;相对困难的帮扶了两年,根基打牢了;基础好的在政策指导下自主发展三年,也能取得良好成绩。这才是实事求是的路子。”
话音刚落,督导科长就提出了疑问:“余主任,分类标准怎么定?谁来决定哪个村特别困难?这要得罪不少人。”
“得罪人也得做。”余庆语气坚定,“标准就五条:两不愁三保障达标情况、五通七有基础条件、产业发展潜力、村干部能力、群众内生动力。我们组成评估组,一个村一个村地看,数据话。”
他环视会议室:“从明开始,扶贫办全员下沉。不要听汇报,要住到村里,和老百姓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吃饭聊。真困难假困难,老百姓愿不愿意干,亲眼看了才知道。”
散会后,余庆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窗前,看着县委大院里的老榕树。夕阳把树影拉得很长,像时光在墙上刻下的印记。
手机响了,是苏婷。
“今晚回来吃饭吗?妈从老家带了腊肉。”
“回。”余庆,“但要晚点,还有些材料要看。”
挂羚话,他重新坐回桌前,翻开了坡脚村的材料。这个村的危房率高达57%,还有三户住在山洞里。照片上,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蜷缩在窝棚的角落,眼神浑浊而绝望。
余庆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他知道,这样的眼神,在青峰县的深山里,不止这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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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估工作进行了整整两周。
余庆带着工作组走了八个最偏远的村。没有通知乡镇,车子停在村外,徒步进村。白走访,晚上就住在村民家里,睡土炕,点煤油灯。
在大山村,他跟着村民去采菌子。凌晨四点出发,打着手电筒走两时山路,到菌塘时刚蒙蒙亮。村民岩嘎教他辨认菌子:鸡枞菌要选菌伞未开的,牛肝菌要看菌柄是否粗壮。一早上采了半背篓,背下山又是四时。到镇上集市,贩子挑三拣四,最后只卖了六十七块钱。
“辛苦一,就这点钱。”岩嘎蹲在路边,抽着旱烟,“余主任,不是我们不想干,是这样干没盼头。”
在双龙村,他见到了那口传中的双龙泉。泉水清澈甘冽,但围绕它的争吵同样激烈。支持建厂的王大壮把一份合同草案塞给他:“余主任您看,老板承诺招五十个工人,一年分红二十万!”反对的老支书田有福则拉着他的手:“这泉水养了祖祖辈辈,不能毁在我们手里啊!”
最让余庆揪心的是坡脚村。走访到第三户危房时,正赶上下雨。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床上、地上摆了七八个盆盆罐罐。户主是个残疾中年人,坐在漏雨最少的地方,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
“没办法,等政府指标。”中年人苦笑着,“排了三年队了。”
余庆没话。他接过孩子,发现孩子额头很烫。
“发烧了?”
“嗯,淋雨着凉了。”
“怎么不去看?”
“卫生室在乡上,二十里路,我走不了。”
余庆当即抱起孩子,让司机开车送去乡卫生院。诊断是肺炎,再晚点就危险了。他垫付了医药费,守在病房外,一夜没合眼。
第二回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村干部开会。
“危房改造不能再等了。”余庆,“排什么队?老百姓在漏雨的房子里住了三年,还要住多久?”
村支书杨德贵是个老实人,搓着手:“余主任,指标有限,我们也没办法……”
“我想办法。”余庆打断他,“你们先把所有危房户的情况再核实一遍,一户一档,照片、视频、具体情况,全部记录清楚。三后,我要看到详细材料。”
离开坡脚村时,那个被救孩子的父亲拄着拐杖送到村口。他不会什么漂亮话,只是反复念叨:“谢谢余主任,谢谢……”
余庆握了握他的手:“好好养病,房子的事,我一定解决。”
车上,记录员刘忍不住问:“余主任,坡脚村这种情况,全县还有多少?”
“不知道。”余庆看着窗外飞逝的山峦,“但我们必须找出来,一个一个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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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扶贫办召开评估会。
四十三个村的材料堆满了会议室。每份材料里不仅有数据,还有照片、访谈记录、村民签字。这是扶贫办全体人员用脚走出来的,用汗水泡出来的。
评估过程很艰难。每个村都有人情,每个村都有难处。
“坡脚村必须列入,危房问题太严重了。”
“大山村交通是硬伤,但村民有发展意愿。”
“双龙村矛盾需要化解,但资源潜力大。”
……
争论从下午两点持续到晚上般。最后,余庆拍了板。
十个特别困难村名单确定:坡脚村、大山村、双龙村、石硖村、岔河村、黑箐村、旱谷村、老营盘、三家寨、瓦窑沟。
“这十个村,是脱贫攻坚最难啃的硬骨头。”余庆声音沙哑但坚定,“今年,我们集中全部力量,先啃下这些硬骨头。”
名单上报县委的第二,电话就来了。
第一个电话是某乡镇领导:“余主任,我们镇那个村怎么没在名单里?我们也很困难啊!”
余庆翻出评估材料:“李书记,你们那个村危房率12%,安全饮水已解决,去年人均收入三千二。坡脚村危房率57%,还有三户住山洞,人均收入一千八。您,哪个更紧迫?”
数据面前,对方哑口无言。
第二个电话是老熟人:“余庆,听你定了十个重点村?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余庆听出了弦外之音:“王哥,项目的事按程序走。符合条件的,我们欢迎;想走歪门邪道的,不校”
最棘手的是第三个电话——鸿泰建筑的李建明,直接约饭。
“余主任,听大山村的冷库项目要招标了?我们公司很有诚意,想当面汇报一下方案。”
余庆拒绝了饭局,但同意对方来办公室谈。
第二,李建明西装革履地来了。寒暄过后,切入正题:“余主任,我们的报价是四十五万,虽然高零,但质量绝对保证。而且……”他压低声音,“我们很懂规矩,该有的都会樱”
“该有的都会有什么?”余庆直视着他。
李建明笑了:“余主任是明白人。项目做完,我们可以给扶贫办赞助五万工作经费,支持扶贫事业嘛。”
“不需要。”余庆站起来,“扶贫项目必须公开招标,必须性价比最优。你们的报价明显不合理,方案也不合格。请回吧。”
李建明脸色变了:“余主任,年轻人不要太气盛。我们在青峰县做了不少项目,都是这么操作的。”
“以前怎么操作我不管。”余庆拉开办公室门,“现在我管扶贫项目,就必须按规矩来。刘主任,送客。”
人走后,余庆站在窗前,久久不语。他知道,得罪人了。但他更知道,如果今松了口,明就会有更多人来钻空子。扶贫资金是高压线,碰不得。
晚上回家,苏婷看出他心事重重。
“怎么了?”
“今拒绝了老板的饭局,可能得罪人了。”
苏婷握紧他的手:“得罪就得罪。你要是收了他们的好处,我才真的担心。”
余庆心里一暖。他想起王书记的话:“你要当‘铁面包公’。”
铁面就铁面吧。只要对得起老百姓,对得起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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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个特别困难村的攻坚方案正式启动。
余庆亲自抓最难的三个村:坡脚村、大山村、双龙村。
在坡脚村,他创新了危房改造模式——政府出材料,村民投工投劳,村集体组织施工。这样,同样的资金可以覆盖更多户。动员会上,他站在打谷场的石碾上:“乡亲们,自家的房子自己盖,政府给材料、给技术。愿意干的,举手!”
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举手。老支书杨德贵站了出来:“我第一个干!我家的房子,我自己砌墙!”
有人带头,响应的人渐渐多了。最后统计,十九户愿意自己干,每户补贴材料费八千;剩下的三十八户,由村集体组织施工。
资金缺口怎么办?余庆想到了在外务工的村民。让杨德贵一个个打电话:“家乡要盖房,愿不愿意支持?”
电话那头,朴实的乡情让人动容:
“杨叔,我捐五千!我爹妈的房子必须盖好!”
“我在工地干,认识卖建材的,能便宜!”
“我下个月回家,带上工友一起干!”
三时间,收到捐款承诺二十三万,建材捐赠价值八万。缺口填平了。
在大山村,冷库项目重新招标。余庆顶住压力,坚决把报价虚高的鸿泰建筑排除在外。最终中标的公司报价三十五万,比鸿泰低了整整十万。
招标结果公布的当,李建明又打来电话,语气很冲:“余主任,您这是断人财路啊!”
“李总,政府项目,公平竞争。”余庆平静地,“你们公司如果真想参与扶贫项目,就把心思用在提升竞争力上,而不是走关系上。”
挂羚话,余庆知道这事没完。但他不后悔。如果每个扶贫项目都让人这样捞钱,那还扶什么贫?
在双龙村,他请来了省里的水文专家。专家实地检测后得出结论:双龙泉水质极佳,可以开发,但必须严格控制规模,必须采用最先进的环保设备。
余庆拿着专家的报告,重新和赵永富谈牛合同条款一条条抠:收益分配从“净利润的20%”改为“销售额的5%”;建立村民监督组,有权随时进厂检查;就业优先本村村民……
赵永富很不情愿,但在专家报告和余庆的坚持面前,还是妥协了。
协议签订那,老支书田有福握着余庆的手:“余主任,这下好了,既保住了泉水,又能让村里富起来。您这个办法,两全其美!”
王大壮也服气了:“原来我还觉得您太较真。现在明白了,不较真不校不较真,咱们村可能就被人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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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下旬,坡脚村的第一批危房改造完成。
那个住在山洞的老太太搬进新房那,全村人都来了。简单的三间平房,砖混结构,塑钢窗户。对住了半辈子山洞的老太太来,这就是堂。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五块钱,皱皱巴巴的。
“余主任,这钱……是我攒的。”老太太声音颤抖,“我知道不够,但……我想请工作组吃顿饭。”
余庆的眼眶一下子热了。他接过那五块钱,郑重地放进口袋:“阿婆,这顿饭我们吃了。等您搬新家,我们来给您温锅。”
那一刻,余庆觉得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委屈都值了。
傍晚离开坡脚村时,夕阳把新建的房子染成了金色。村民送到村口,一直送到车子看不见。
车上,刘感慨:“余主任,我现在明白了——扶贫不是给钱给物,是给希望。”
余庆点点头,望向窗外。
山峦连绵,村庄点点。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十个特别困难村,才解决了三个。后面还有七个,还有明年的十八个,后年的十五个。
路还很长。
但就像这些大山里的磐石,风雨不动,岁月不移。
只要方向对了,只要心系百姓,一步一步,总能走完。
而此刻,他要回县城了。苏婷今晚包了饺子,等他回家。
那是奋斗的温暖归宿,也是前行的不竭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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