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漳水北岸的旷野上，寒意一日重过一日。枯草凝霜，北风萧瑟，连空都似乎被这肃杀的气氛染成了铅灰色。
一连数日，两军对峙的局面似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循环。每日清晨，刘备军寨门便会准时打开，派出一员或数员将领，引着数千兵马，来到袁绍大营数里外列阵，鼓噪叫战。旗帜鲜明，甲胄耀目，甚似气势汹汹。
而袁绍大营的应对，大多是袁尚率领本部兵马出营应战，仗着兵多，直接压向前来挑战的刘备兵马。刘备军将领与之交战片刻，便引军后退。袁尚则率军追击一段，然后再适时地收兵回营，从不深入追击，也不试图强攻营寨。
如此反复，每日皆是这般“胜”即回。袁绍军中，缴获了些许刘备军“仓促”撤退时遗落的旌旗、几面破损的战鼓、少量辎重。营中每日皆影捷报”传出，言三公子又败敌军将领，斩获若干。
这一日，例行公事的“交锋”再次以刘备军“败退”、袁砂凯旋”告终。袁绍没有再像前几日那样立即召见袁尚嘉奖，而是传令，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及谋士，至中军大帐议事。
帐内，袁绍依旧半倚在胡床上，面色比前几日似乎更差了些，但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帐中每一张面孔。袁尚侍立其侧，甲胄未卸，脸上带着连日“连胜”的矜持。审配、逢纪等谋士，以及高干、辛明、吕翔、吕旷、苏由等重要将领分列两旁。
“诸位，”袁绍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连日来，显甫率军出战，连获胜，挫敌锐气，大涨我军威风，辛苦了。”
众将齐声道：“主公运筹帷幄，三公子英勇善战，此乃我军之福！”
袁绍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然，近日营中，似有些许议论，言我军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踏平刘备营垒？可是如此？”
帐中一静，不少将领低下头，不敢直视袁绍的目光。袁尚脸上的矜持也僵了僵。
袁绍并不深究，继续缓缓道：“有此疑问，亦是常情。毕竟，阵前交锋，我军确占上风。然，为将者，不可只观一隅，不察全局。诸位试想，刘备自起兵以来，大数十战，可曾真如这几日般，轻易‘败退’？其麾下赵云、太史慈、张合等辈，可真是烂虚名？”
他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发酵片刻。“非也！此正是诸葛亮之诡计！其见我军背依漳水，占尽地利，营垒坚固，兵力雄厚，强攻难下。故而故意示弱，每日遣些不甚紧要的将领前来撩战，佯装败退，丢弃些无用之物。其真实目的，便是要诱使我军骄纵轻敌，离开这漳水之险、营垒之固，前去追击！一旦我军阵型移动，脱离有利地形，诸葛亮必伏重兵于半途，或断我归路，或侧翼夹击！届时，我军兵力虽众，然在野战中阵脚已乱，面对以逸待劳的刘备精锐，胜负难料！此谓‘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这番分析，结合近日战场诡异情况，听得众将心头凛然。仔细想来，刘备军败兔确实太过从容，而己方若真的大举追击，在野地中拉开阵型，确实风险极大。高干、辛明等吃过亏的将领更是暗自点头。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袁绍语气转沉，“即便诸葛亮无伏兵，强攻刘备那座已立稳脚跟、防御严密的营寨，我军需要付出何等代价？云梯、冲车、投石机，连日赶造，尚未齐备，仓促进攻，无异于驱士卒赴死，损耗我军元气根基！此非智者所为。”
他目光扫过众人，见许多人露出深思之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抛出了真正的计划：“故而，本将军思虑再三，以为在此与刘备对峙，虽有胜，然于大局无补，反易中其奸计。当另寻破敌之策！”
“主公之意是？”逢纪适时出声，捧哏道。
袁绍手指虚点地图：“我军优势，在于邺城！城高池深，粮草堆积如山，经营多年，固若金汤！而刘备，远道而来，粮草转运艰难，其势虽锐，然难持久。近日斥候来报，常山、中山、赵国等地驻军，已遵照前令，开始袭扰刘备后方粮道、据点。只因刘备主力被我所阻于此，袭扰之效尚未彰显。”
他声音提高，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本将军决意，主动退守邺城！”
此言一出，帐中微微骚动。
袁绍不容质疑地继续：“退回邺城，并非怯战，而是张网捕鱼，以退为进！其一，可凭邺城险，以逸待劳，消耗刘备兵马锐气。攻城之战，最耗兵力，待其师老兵疲，士气低落，便是我军反击之时！其二，可拉长刘备粮道。其粮草需从青州、徐州，经安平、巨鹿千里转运，战线越长，漏洞越多，给我常山、中山袭扰之军更多可乘之机！其三，邺城乃我军根本，退守其中，可稳定军心民心，整合力量。待刘备久攻邺城不下，粮草不济，士卒疲敝之际……”
他猛地握拳，眼中闪过寒光：“我军养精蓄锐已久，精锐骑步从城中猛然杀出，内外夹击！届时，何敌不破？必能一举歼灭刘备主力，收复失地，甚至反攻青徐！”
逢纪立刻高声附和：“主公英明！此策大善！刘备被阻于此多日，求战不得，必然心焦。若见我军退往邺城，定会引兵来追，至少也会移营逼近，试图围攻邺城。漳水之险，可阻其追兵；邺城之固，可耗其兵力。待其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锐气尽丧，粮草难继之时，便是我军犁庭扫穴、尽收全功之日！”
审配目光微闪，他已知袁绍立嗣心意，此刻所思更深一层。退守邺城，固然是战略需要，但也是将权力中心彻底收拢于邺城，有利于袁尚掌控局面。而大公子袁谭远在魏郡南部，其谋士郭图、留守邺城的辛评若知主公心意，恐生变故。必须尽快促成退兵，让袁尚随主公回到邺城，名正言顺地接手防务，确立权威。
于是，审配也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补充了战术细节：“主公此计，深合兵法‘以迁为直’之要。然，退兵之际，需防刘备察觉我军意图，派轻骑尾随追击，扰我行军。配以为，可遣一将，率部分兵马并多携旌旗鼓角，提前秘密运动至漳水南岸险要处，广布疑兵。待我军主力开始撤退时，南岸疑兵鼓噪呐喊，遍插旗帜，做出伏兵甚众、断其后路之状。刘备生性谨慎，诸葛亮多谋，见此情形，必疑我有诈，不敢全力急追。如此，可为主力安然退回邺城，赢得充裕时间。”
他顿了一下，看向袁绍：“至于统领先行布置疑兵之将，辛明将军心思缜密，熟悉地理，可当此任。”
审配这番话，不仅完善了退兵策略，更将具体执行人选都考虑妥当，显得思虑周详，切实可校帐中众将听了主公和两位主要谋士的分析，心中的疑惑渐渐被一种“原来如此”、“主公深谋远虑”的认同感所取代。退守熟悉的、坚固的邺城，等待敌人师老兵疲再行反击，听起来确实更加稳妥，胜算也似乎更大。
高干、吕翔、吕旷、苏由等将领纷纷表态：“主公英明！审先生、逢先生高见！末将等愿遵号令！”
袁绍见众人再无异议，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满意的神色。他强打精神，沉声道：“既如此，事不宜迟！各部回营，即刻准备！人衔枚，马裹蹄，整顿行装，但需注意隐蔽！今夜子时，以灯火为号，依次拔营，向邺城撤退！辛明将军，你率本部三千人马，携带双倍旌旗鼓角，即刻出发，潜行至漳水南岸布置，务必瞒过刘备斥候！待见我主力后撤信号，便立刻鼓噪举火，以为疑兵！”
“末将遵命！”辛明慨然领命。
“其余诸将，各归本部，约束士卒，不得泄露消息，违令者斩！”袁绍最后下令，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鱼贯退出大帐，各自忙碌准备去了。
帐内，只剩下袁绍、袁散审配、逢纪等寥寥数人。袁绍仿佛耗尽了力气，重重靠在软垫上，阖上双眼。
袁尚看着父亲疲惫的侧脸，又望了望帐外开始紧张准备的大营，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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