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点在图纸的中央。
那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炉膛内部结构的剖面图。
“所以,造桥的石头,不在别处。”
“就在我们脚下的泥泞里。”
她的声音里没有慷慨激昂,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我们没有线,就自己纺。”
“我们没有石头,就自己烧。”
陈老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姜晚的手指,从那个炉膛剖面图上,移到了旁边一个砖块状的物体上。
“您,我们一年的钢产量,不到三千万吨。”
“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质量不达标的劣质钢。”
“为什么?”
她没有自问自答,而是顿了一下,给了陈老思考的空间。
“因为我们的高炉,热效率太低了。”
“我们炼钢用的焦炭,是从工饶牙缝里,从百姓的口粮里省下来的。可我们每炼一吨铁,就要比别人多消耗上百公斤的焦炭,最后出来的钢,硫和磷的含量还高得吓人。”
这些话,不是什么秘密。
是每一个钢铁厂技术员都心知肚明,却又无力改变的痛。
“想要马儿跑,得给马儿吃草。我们的高炉吃不饱,也吃不好,自然出不了好钢。”
姜晚的手指,在那块“砖头”上轻轻点零。
“这是我设计的,一种新的高炉热风炉蓄热格子砖。”
“格子砖?”
陈老终于开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这个词他懂,是高炉最基础的部件之一。
“对,格子砖。”
姜晚的语速不快,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清晰地理解。
“我们现有的格子砖,蓄热和放热的效率太低。我改变了它的孔道结构,从直孔改成了带扰流筋的六角形孔。同时,调整了耐火黏土和高铝矿粉的配比。”
她的每一个词,都是这个时代能够找到的材料,能够理解的技术。
【认知过滤:湍流发生器→扰流筋;纳米级陶瓷粉末→高纯度矿粉】
“这个改动,不需要我们去国外进口任何一台设备。”
“只需要我们自己的砖窑厂,用我们自己的黏土和矿石,按照这个新配方,烧出一种新砖。”
“用这种新砖,替换掉热风炉里原有的旧砖。”
她抬起头,迎上陈老的目光。
“它可以把送进高炉的风温,从现在的一千度,稳定提高到一千二百五十度。”
陈老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缩了一下。
他不是一线技术员,但他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风温,是高炉的命门!
“这意味着,每一吨生铁,可以降低焦比五十到七十公斤。”
“省下来的焦炭,就是粮食,就是更多好钢!”
“更高的风温,也意味着更好的脱硫脱磷效果。我们用同样品位的铁矿石,能炼出杂质更少的钢水。”
“用更好的钢,才能造出更精密的机器。”
姜晚的手指,又移到了图纸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画着一个结构复杂的刀架。
“这是对我们现有车床的刀架改良方案。”
“您,我们的精度是‘丝’米级,图纸要求是‘微米’级,差了一千倍。”
“我们造不出微米级的机床,但我们可以先想办法,把‘一丝’的精度,提高到‘五丝’,再到‘一丝’,甚至是‘半丝’。”
“这个刀架,增加了一套蜗杆传动和差动螺杆组成的微调机构。工人师傅在操作时,转动这个手轮一整圈,刀具只会前进一根头发丝粗细的距离。”
“它不能让我们的机床一步登,但它能让我们用现有的设备,加工出更精密的零件。”
“用更精密的零件,去造更精密的机床。”
“就像人走路,一步跨不到山顶,但我们可以先修好脚下的第一级台阶。”
姜晚收回手,重新站直了身体。
“陈老,‘网’不是一个目标,它是一根标杆。”
“它告诉我们,我们的差距在哪里。然后,我们低下头,从最基础的,一块砖,一个螺丝钉开始,去追赶这个差距。”
“我们要的,不是凭空变出一张网。”
“而是要用这张网做牵引,倒逼我们建立起一整套属于自己的工业标准,一套技术升级的流程,一套人才培养的体系。”
“这,才是造桥的石头。”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这一次,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悄然散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压抑后的,即将喷薄而出的灼热。
陈老佝偻的背,不知不觉间,挺直了一些。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画满了零件的图纸,浑浊的眼珠里,那层化不开的霜,似乎开始融化了。
有水光在闪动。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在炮火连的战场上,没有枪,就用大刀。没有炮,就用炸药包。
他们不也是这样,用血肉之躯,用最原始的办法,去填平了那些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吗?
什么时候,连这点勇气和智慧都没有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
那只枯瘦的,布满了老年斑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去碰那张图纸。
他的指尖,落在了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上。
他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声音低沉得如同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
“可我们的人呢?”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沉重,更加刺骨。
设备可以改良,材料可以寻找。
可人心的涣散,信任的崩塌,又该如何弥补?
那些被批斗,被下放,被冤枉的知识分子。
那些在日复一日的口号和运动中,变得麻木和恐惧的普通人。
他们,还愿意相信吗?
还敢相信吗?
姜晚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陈老,您信不信,我们这个国家,最不缺的,就是人。”
“我们缺的,不是有本事的人。而是让有本事的人,敢把本事拿出来的地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一个工程师,最大的价值,不是在学习班里背语录,而是守在机床边,解决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
“一个科学家,最大的贡献,不是在万人大会上自我批判,而是待在实验室里,完成一次又一次枯燥的实验。”
“我们不需要他们去喊什么口号,我们只需要给他们一个目标,一个能让他们倾注所有心血,能让他们看到自己价值的目标。”
她指着那张“网”蓝图,又指了指那张零件图。
“这就是目标。”
“告诉他们,国家需要更高标号的钢材,去造守护国土的大炮。需要更精密的轴承,去造飞上蓝的飞机。需要更纯净的硅,去点亮未来的万家灯火。”
“告诉他们,他们的每一份努力,每一次尝试,每一次失败与成功,都在为这座通往星辰大海的桥,添上一块石头。”
“我不相信,会有人拒绝。”
“因为在每个饶骨子里,都埋着跟您一样的东西。”
“那就是您的那句——”
“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也得争!”
最后几个字,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了陈老的心上。
陈老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明明那么瘦弱,黑五类子女的身份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她身上。
可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火焰。
是对技术的信仰,是对未来的笃定。
这种火焰,他曾经在很多人眼里看到过。
在那些和他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战友眼里。
在那些从海外毅然归国,一头扎进戈壁滩的科学家眼里。
可后来,这些火焰,一朵一朵,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甚至熄灭了。
而现在,他竟然在一个最不可能的人身上,看到了燎原之势。
“基石……”
陈老喃喃自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我们自己,当自己的基石……”
他枯瘦的手掌,终于从袖口上移开,落在了那张画着格子砖和刀架的图纸上。
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粗糙的触福
却又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那不再是一张冰冷的图纸。
那是一块砖的雏形,是一把刀的胚料。
是第一级台阶。
是他们可以立刻伸出手,触摸到的希望。
办公室里,光线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陈老眼中的水光,终究是没有忍住,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下来。
但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悲戚之色。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在找到宣泄口之后,如岩浆般滚烫的释放。
他没有去擦。
任由那滴浑浊的泪,落在泛黄的图纸上,洇开一块深色的痕迹。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姜晚。
那眼神,不再是悲哀,不再是期盼。
而是一种决绝。
一种赌上一切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用那沙哑到极致的嗓音,问出了一个让整个局面彻底扭转的问题。
“这个耐火砖的配方……”
“你现在,就能写出来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压抑到极致的凝滞。
姜晚的脊背挺得笔直。
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迎着陈老那双混浊却透着决绝的眼睛。
“能。”
一个字。
清晰,干脆,没有半分犹豫。
她顿了顿,补充道。
“现在就能写。”
“但您得给我纸笔,还有一间绝对安静,不会有人打扰的屋子。”
这句补充,不像是一个请求,更像是一个工程师在提出开展工作前的必要条件。
专业,且冷静。
陈老眼中的光芒骤然炽盛。
他那只落在图纸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似乎要将那份希望攥进掌心。
他正要开口。
“陈老,请等一下。”
一道沉稳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打断了办公室里刚刚燃起的气氛。
姜晚和陈老同时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整齐的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手里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镜片后的眼神透着审慎与严肃。
他是跟着陈老一起来的调查组干事,赵卫东。
从头到尾,他一言不发,只是个沉默的观察者。
直到此刻。
赵卫东走了进来,脚步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力。
他先是朝陈老微微点头,表示尊敬,目光随即落在了姜晚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陈老,心情我能理解。”
“但这件事情,影响重大。”
他的声音不高,用词也十分克制。
“耐火砖的配方,是厂里,乃至部里都挂了号的重点攻关项目。”
“不是儿戏。”
“这位姜晚同志的身份……”
赵卫东没有把话完,但其中的意思,在场的人都懂。
一个黑五类子女,突然自己能解决国家级的技术难题。
这本身就是一件需要用放大镜去审视的事情。
陈老刚刚被点燃的火焰,被这盆名为“程序”的冷水浇得轻微摇晃了一下。
他眉头紧锁,嘴唇翕动,压抑着胸口的烦躁。
“赵,现在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
“我明白。”
赵卫东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正因为要解决问题,才更要谨慎。”
“我的建议是,这件事,您必须先向厂领导班子汇报。最好,是能立刻召开一个碰头会,把情况明白。”
“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项目负责。”
他看着陈老,语气诚恳。
“更是对姜晚同志本人负责。”
最后这句话,让陈老猛地一滞。
他眼中的怒火缓缓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思虑。
赵卫东得对。
他可以凭着一腔热血赌上自己。
可如果程序不对,万一出了任何差错,第一个被碾碎的,就是眼前这个瘦弱的年轻人。
他不能那么自私。
姜晚始终沉默着。
她看着这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交锋,看着陈老脸上情绪的变幻。
她知道,这不是她能插话的场合。
她已经递出了火种。
能不能让它烧起来,需要陈老这样的“风”来助势。
不知过了多久,陈老那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的对。”
他转向姜晚,眼神复杂。
“丫头,你再等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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