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带着麦田即将成熟的青涩香气，懒洋洋地吹过王家院。枣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密密匝匝，在院子里投下一片斑驳的凉荫。碧华抱着刚睡醒、正揉着惺忪睡眼的安安，坐在炕沿上，轻轻摇晃着。家伙似乎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脸粉嘟嘟的，依赖地偎在妈妈怀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碧华一边拍着女儿的背，一边看似随意地抬眼看了看正在院子里吭哧吭哧修补农具的王强。他满手油污，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了不得的艺术品。碧华沉吟了片刻，等王强暂时停下手里的活计，用胳膊肘抹汗的间隙，开口唤道：
“强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了院子里。
王强闻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干活的专注和一丝疲惫：“哎？媳妇，咋啦？安安醒了？”
碧华没直接回答，而是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气，抛出了一个让王强差点把手里的扳手掉地上的问题：“过几，是娘的生日了。你琢磨琢磨，准备怎么给娘过这个生日？”
“啊？”王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眨巴眨巴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热中暑出现了幻听。他愣了好几秒，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丢下扳手，几个大步跨进屋里，也顾不上手上的油污，直接就把手掌贴在了碧华的额头上，一脸紧张地摸索着：
“媳妇？你……你没发烧吧？是不是前两洗衣服累着了，还没好利索？咋起胡话来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担忧。
碧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傻乎乎的问话弄得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一把拍掉他沾着机油的黑手，嗔怪道：“去你的！你才发烧胡话呢！我好好的！手脏死了，往哪儿摸呢！”
王强收回手，在自己裤子上蹭了蹭，但脸上的困惑和震惊丝毫未减，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不该听的人听去似的：“不是……媳妇，你真不生娘的气了？就……就前些那事儿……毛衣那事儿……你胳膊疼得直掉眼泪那回……你……你这就不计较了？”他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媳妇这“气性”怎么消失得这么快？这不符合他认知里“女人生气至少得冷战半个月”的普遍规律啊！
碧华看着丈夫那副憨直又心翼翼的模样，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夹杂着一丝暖意。她故意板起脸，斜睨着他：“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气吧啦、一点格局都没有的人？为了一件毛衣，就能记恨婆婆一辈子？连生日都不让过了？”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王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否认，“我媳妇最大方！最通情达理！最有格局！就是……就是……”他挠了挠后脑勺，憋了半，才憋出一句大实话，“就是我没想到……你还能主动想着给娘过生日……我……我以为是我想多了，或者你是在反话讽刺我呢……”
看着他这副憨态可掬、语无伦次的样子，碧华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故意装出来的严肃表情也瞬间冰雪消融。她伸出手，轻轻戳了一下王强的脑门：“你呀！就是个实心眼的木头疙瘩！她再怎么不对，那也是生你养你的亲娘，是你王强的妈！难道我还真能因为她一时糊涂，就拦着你不让你尽孝？让你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娶了媳妇忘了娘，是个不孝子？我张碧华可丢不起那个人！”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而认真，像是在解释，也像是在服自己：“再了，生日一年就一次。到时候，你大哥二哥、大姐姐，还有嫂子姐夫们肯定都会来。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也是个缓和关系的机会。总这么别别扭扭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这一番话，得入情入理，既体现了为人媳的懂事，又顾全了丈夫的颜面和家庭的和谐。王强听着，眼睛越来越亮，心里的感动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之前的困惑和担忧。他猛地伸出双臂，一把将碧华连同她怀里的安安一起紧紧搂住，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媳妇！你……你真是太好了！我王强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娶到你这样的好媳妇！我……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着，他捧起碧华的脸，不由分地就在她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发出“啵”的一声脆响。那动作带着庄稼汉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热情和感激。
然而，这充满爱意的一幕，却瞬间引爆了另一个“醋坛子”。
被夹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安安，本来正舒服地窝在妈妈怀里，享受着妈妈的温柔抚摸，突然被爸爸这么一抱一亲，妈妈的注意力明显被转移了。她抬起脑袋，眨巴着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一脸激动、胡子拉碴的爸爸，又看看脸颊微红、带着笑意的妈妈，脸上先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随即嘴巴一瘪，眉头皱了起来，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亮晶晶的泪水，发出委屈巴巴的“哼哼”声，眼看就要上演一场惊动地的“暴雨倾盆”。
“哎呦！坏了坏了！祖宗吃醋了！”碧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赶紧挣脱开王强的怀抱，低头在女儿粉嫩的脸上连连亲了好几口，柔声哄着：“哦哦哦，安安乖，不哭不哭！妈妈在呢！爸爸坏，爸爸抢妈妈是不是？以后妈妈不给爸爸亲了，只亲我们安安，好不好？”
安安被妈妈这么一哄，眼泪暂时憋了回去，但嘴还是瘪着，鼻子一抽一抽的，用控诉的眼神瞪着爸爸，仿佛在：“哼！坏人！抢我妈妈！”
王强被女儿这模样逗乐了，又觉得有点委屈，他凑过来，用手指轻轻点零女儿的鼻子，学着碧华的口气：“哟，丫头片子，这么就知道吃爸爸的醋了？爸爸亲一下妈妈怎么了？你可是爸爸的棉袄，怎么还漏风呢？”
碧华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还！看你干的好事！以后注意点场合，女儿看着呢！你这当爸爸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王强却浑不在意，反而嬉皮笑脸地扯住碧华的胳膊，像个孩子似的来回轻轻摇晃，带着点撒娇的口气：“媳妇~我不管嘛！我就要亲！你是我媳妇，我亲一下怎么了？女儿还，她不懂！等她长大了就明白了！”
碧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与他高大身材极不相符的撒娇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夸张地抖了抖肩膀，一脸嫌弃：“咦——！王强！你给我正常点！鸡皮疙瘩掉一地了！你一个大老爷们，学什么不好学人家撒娇？亏得安安现在还，不懂事！这要是让她长大了看见她爹这副德行，看你这个当爸的脸往哪儿搁！”
王强嘿嘿傻笑，依旧拉着碧华的胳膊不放：“在自个儿媳妇面前，要啥脸面？舒服自在就行！”
闹归闹，笑归笑，正事还是要办。碧华收敛了笑容，把话题拉回正轨：“好了好了，别贫了！言归正传。正事呢！”
王强也立刻正经起来，像个等待命令的士兵：“媳妇你！需要我干啥？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碧华沉吟了一下，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任务：“一会儿你去镇上集市一趟，买点东西回来。娘年纪大了，牙口不如从前，寻常的鸡鸭鱼肉炖不烂她吃着费劲。你买点……嗯，买点龙虾，要鲜活的；再买点鱼丸，要那种实心的，q弹的；鱿鱼也买两条，让摊主帮忙处理干净；对了，还有田螺，买吐干净沙的。这些海鲜河鲜，好嚼，味道也鲜，老人家应该爱吃。”
王强听着这一连串他平时很少接触的“高档”食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又张成了o型：“龙……龙虾？鱿鱼？田螺？媳妇……这些……这些玩意咋做啊？我……我见都没见过几次，更别做了！万一做坏了，不是浪费钱吗？”他可是典型的“猪肉炖粉条”胃，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心里直打怵。
碧华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淡定地：“又没让你做！你只管买回来，我来做。你在家看好安安就校”
王强一听，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那得花不少钱吧？这些玩意都不便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家里刚缓过点劲儿，外债还没还清，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碧华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没话，只是默默地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票子。她数出一些，塞到王强手里，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钱我给你。娘过生日，一年一次，该花的钱不能省。咱们把场面撑起来，也让大哥大姐他们看看，咱们三房（王强排行老三）虽然条件不如他们，但孝心一点也不差，不能让人看低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这也是给娘挣个脸面。”
王强握着手里还带着妻子体温的钱，心里五味杂陈。这钱，他知道，是碧华平时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定还有她娘家偷偷贴补她的。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为了给他娘过生日，这么舍得花钱……这份情意，让他这个七尺汉子喉头都有些发紧。
他重重地点零头，把钱心地揣进内衣口袋，还用手按了按，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妻子的深情。他挺直腰板，模仿着以前在村里看露电影时见过的军人样子，给碧华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声音洪亮地保证：“是！夫人！保证完成任务！买最新鲜的！最肥的！绝不讲价……呃，尽量讲价！准时归来！”
他那滑稽的样子，把碧华逗得前仰后合，连怀里的安安都似乎被妈妈的笑声感染，咧开没牙的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碧华笑够了，抹了抹眼角的泪花，挥挥手：“好了好了！别耍宝了！赶紧去准备吧。骑自行车去，快去快回。东西买齐了，咱们提前准备好，省得到那手忙脚乱的。要是漏了啥，还有时间补充。”
“得令！”王强应了一声，转身就风风火火地冲出院门，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叮叮当当地朝着镇上的方向骑去。背影里都透着一股子干劲和欢喜。
碧华抱着女儿走到门口，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安安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着，手挥舞着，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热闹生日做准备。阳光洒满院，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暖意。这场由碧华主动发起、精心策划的“生日筹备战”，不仅仅是为了给婆婆过一个体面的生日，更是一次无声的宣告，一次主动修复家庭关系的善意之举，一次展现她作为儿媳的格局与智慧的舞台。千禧年的这个夏，关于王家院的故事，又翻开了充满温情与期待的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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