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春，来得总比江南晚上许多。当建康的桃李已然纷谢，邺宫苑内的垂柳方才抽出细嫩的鹅黄。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但大魏皇帝冉闵的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内部，胡汉混编初见成效，三十五万降卒躁动的隐患正逐渐平复；然而，外部，那片被长江阻隔的烟雨江南，始终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北方大地之上，那是自诩为“华夏正朔”的东晋王朝。
御书房内，炭火已撤，换上了清新的熏香。但丞相王朗带来的消息，却让室内的空气再度凝重起来。
“陛下，”王朗将一份密封的帛书呈上，神色肃然，“江南密探急报。东晋朝廷自去岁得知我大魏立国，至今未派一使一卒北上朝贺或交涉，其态度，已是昭然若揭——他们并不承认我大魏的正统地位。更堪忧者，近日，东晋荆州刺史桓温，正在江陵大肆整顿水陆兵马，囤积粮草，操练不休。其麾下幕僚中，已赢北伐中原，克复神州’之议流出。陛下，若桓温真举兵北上，我大魏届时北有柔然窥伺，南有晋师压境，两面受敌，局势危矣！”
冉闵接过密报，指尖划过冰凉的帛面，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桓温，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此人是东晋罕见的锐意进取之将，素有雄才，更怀揣不臣之心。去年石赵内乱时，他便曾上书东晋幼帝司马聃，请求北伐，只因朝廷内部掣肘而未成校如今石赵已亡，北方看似混乱初定，在这个枭雄眼中，或许正是“建功立业”的良机。
“李太尉，你如何看？”冉闵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思索的太尉李农，“桓温北伐之心，有几分是真？东晋朝廷，又会允他几分？”
李农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将特有的沉稳：“陛下，桓温此人，鹰视狼顾，其志非。北伐以积攒威望，图谋更高权位，乃其必然之选。故其心，至少有七分是真。然，东晋朝廷，非桓温一人之朝廷。其国内，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等门阀大族盘根错节，彼此倾轧。北伐若胜，功在桓温，比门阀恐其尾大不掉，威胁自身；北伐若败，则损耗国力，动摇根基。故多数士族，实则安于江南偏安，无意北图。依臣之见，桓温短期内大举北伐的可能性，不足三成。”
他话锋一转：“然，其必不会坐视我大魏安稳壮大。最可能之举，便是以外交为刃，或联合西北残存之氐、羌部落，或甚至……”，他顿了一下，声音压低，“或与北燕、代国等残胡势力暗通款曲，从侧翼牵制于我，使我大魏无法全力整合北方。此乃‘以胡制汉’之策，虽险恶，却符合其门阀私利。”
冉闵闻言，眼中寒光一闪。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扫过长江堑，又掠过广袤的北方。“坐以待毙，非朕之所为。既然他们可能来，不如朕先派人去。”他猛地转身，决然道：“朕要主动派遣使者，前往建康！与东晋商议结盟之事！”
“结盟？”王朗微微一惊。
“不错！”冉闵语气铿锵，“大魏与东晋，终究同属汉家苗裔。纵然理念有差，政权分立，然面对北方胡族之共同威胁，岂能同室操戈，徒令亲者痛仇者快？若能结成盟好，共御外侮，则我可安心北定柔然，彼可稳固江南统治。此乃合则两利之事！”
王朗思索片刻，点头赞同：“陛下高瞻远瞩！主动遣使，既可示我诚意，缓其兵锋，亦可亲身探查东晋朝堂虚实，知己知彼。只是……这使者人选，至关重要。需得才思敏捷，熟知江南人物风情，更需辩才无碍，能在其朝堂之上，不堕我大魏国格。”
冉闵微微一笑，显然胸有成竹：“朕心中已有人选——中书侍郎王简，可当此任。”
“王仲约（王简字）？”王朗眼睛一亮，“确是上之选！他出身琅琊王氏旁支，虽北迁多年，但与江南士族，尤其与陈郡谢氏的谢安石（谢安）有旧谊。其人才学渊博，清谈机辩皆擅，且熟知东晋官场规则与士族心态。更难得者，其人心向大一统，深知胡汉融合之要义，必能透彻传达陛下之意图。”
“正是如此。”冉闵颔首，“此外，为使团安全计，亦为暗中观察东晋军备，需一员沉稳干练之武将随校”
“锐士营校尉赵毅如何？”李农建议道，“赵校尉忠诚可靠，心思缜密，曾多次执行侦察重任，襄国之战、五原巡营，皆表现出色。可命其精选五十名锐士，乔装为护卫仆从，随王简同校”
“准！”冉闵当即拍板，“便以王简为正使，赵毅为副使，组建使团，出使东晋！”
次日大朝，冉闵正式颁下诏命，宣告遣使之事。虽有个别大臣对与“僭越之晋”交往表示疑虑，但在冉闵的坚持和李农、王朗的支持下，决议顺利通过。
退朝后，冉闵于御书房单独召见王简。窗外春光明媚，映照着王简清癯而从容的面庞。
“王卿，此去建康，山高水长，重任在肩。”冉闵语气郑重，“东晋君臣，尤其那些清谈名士，必会以‘正统’之名，以朕曾仕石赵之往事，百般诘难于你。卿需牢记：大魏之正统，不在虚名，而在实事！朕起于微末，诛暴羯，拯黎民于涂炭，复衣冠于中原，行仁政，融胡汉，此乃上假朕之手，行华夏复兴之实！其江南偏安之朝，空谈玄理，坐视北地沉沦数十年，有何颜面妄称‘正朔’？”
王简深深一揖，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之言，如晨钟暮鼓，臣已谨记于心。江南士风，重名理而轻实务，好清谈而怯行动。臣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义理阐明我大魏立国之本，以事实展现我朝新政之效。若其愿结盟共抗胡虏，臣当力争于我有利之条款；若其执意妄自尊大，心存歹意，臣亦必折冲樽俎，使其知我大魏非可轻侮之邦！”
“好！朕要的便是卿之胆识与才学！”冉闵赞道，随即取过早已备好的国书与礼单，“国书之中，已申明结盟三要：其一，魏晋两国，以现今疆界为基，互不侵犯，和平共处；其二，开放边境榷场，允商旅往来，互通有无；其三，亦是重中之重，任何一方若遭胡族（特指柔然、以及可能之其他草原势力）大举入侵，另一方有义务出兵相助，共御外侮。此乃盟约之核心。”他又指向礼单，“这些北地骏马、珍贵药材、中原锦绣、典籍书卷，既是朕之诚意，亦是我大魏物阜民丰之展示。”
王简双手接过，感觉手中之物重若千钧：“陛下放心，臣必不辱使命，将此番心意，妥帖传达至建康朝堂。”
半月之后，一支规模不大却仪容整肃的使团，自邺城出发，旌旗招展，南下而去。历经月余舟车劳顿，跨越淮水，终于抵达了东晋都城建康。
建康城，台城巍峨，秦淮旖旎，舟楫如梭，士女如云。其繁华富庶，文风鼎盛，确与历经战火、刚恢复生机的北方都市气象迥异。然而，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王简与赵毅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隔膜与审视。
东晋朝廷对于大魏使团的到来，态度极为微妙。年轻的皇帝司马聃懵懂无知，垂帘的褚太后亦难以决断，朝政大权实则操纵在几大门阀手郑以司徒王导之侄王羲之为代表的部分士族，对冉闵出身耿耿于怀，斥之为“羯奴余孽”，坚决反对与之交往；而另一部分如谢安之兄谢尚等人，则从现实利益出发，认为与一个统一强大的北方政权保持和平，符合江东利益。
最终，经过朝堂博弈，接待使团的重任，落在了年仅二十七岁却已名动江左、被誉为“江左风华第一”的谢安身上。
谢安在王谢子弟聚居的乌衣巷私邸设下雅集，名为接风洗尘，实为初次交锋。清茶袅袅，琴音潺潺，名士云集。谢安风神秀彻，举止雍容，执礼甚恭，然言辞之间，机锋暗藏。
“王兄一别经年，不想竟在北地辅佐冉公，成就如此伟业，实在令安钦佩。”谢安轻拂茶沫，含笑而言，“只是……恕安直言，冉公昔日曾为石赵之臣，鹰扬将军之名犹在耳畔，如今忽而‘大魏皇帝’，这华夏正朔之承继，未免……略显仓促？恐难令下士人百姓，心服口服啊。” 此言一出，席间诸多名士皆露赞同或探究之色。
王简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他神色不变，从容啜了一口清茶，方缓声道：“安石（谢安字）兄此言，请恕简不敢苟同。夫正统者，非系于一时之名位，乃在于千秋之功业，在于下苍生之福祉！昔石虎暴虐，视汉民如猪狗，中原之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冉闵陛下奋而起于行伍，诛除暴羯，解兆民于倒悬，此乃商汤放桀、武王伐纣之义举，何谈仓促？”
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声音渐昂：“且我大魏立国以来，废胡汉之别，行均田之制，兴修水利，鼓励农桑，使流民得返故土，使荒田再现禾黍。慈再造山河、延续文明之伟绩，难道不比空居江南，坐论玄虚，而坐视同胞沦于胡尘，更配得上‘正统’二字吗？”
谢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未料王简辞锋如此锐利，直接指向了东晋朝廷最敏感的痛点——北伐不力。他沉吟片刻，复又笑道：“王兄词锋锐利，安受教。然，冉公出身之事，终究是难以抹去之痕。江南士林，重名教，讲出处，此节若不能释疑，纵有功业，亦难获广泛认同。”
王简淡然一笑，引经据典：“安石兄岂不闻‘微子去殷，周武封宋’？亦不闻‘伊尹放太甲’之故事？贤臣择主而事，明主不拘一格。冉闵陛下能审时度势，拨乱反正，正是大英雄真本色！若只因曾仕伪朝便全盘否定，岂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今北地胡汉渐融，百姓安居，此乃活生生之现实。难道江南诸位，宁愿固守‘出身’之虚名，而忽视北地千万汉家子民渴求安定之实情吗？”
一番话语，既引古证今，又切中时弊，得在座不少人默然沉思。谢安深深看了王简一眼，知其在“正统”论上已难占上风，便顺势转移话题：“王兄所言，不无道理。然则结盟之事，关乎国体，非安一人可决。需待陛下与诸位公卿共议，方能回复尊使。”
接下来的数日，王简频繁出入东晋台城，与尚书仆射王彪之、丹阳尹刘惔等重臣往复磋商，据理力争。而赵毅则利用副使身份，以观摩市容、拜访旧友为名，带着精干手下，细致考察了建康周边的军营、水寨、武库。他发现，东晋军队数量虽众，但军纪松弛，士卒多为世兵制下的佃客部曲，缺乏严格操练，装备亦参差不齐，战船虽多，却多显旧敝。其战力，与历经百战、法度严明的大魏锐士营相比，确有云泥之别。他将这些情报一一暗记于心。
期间，谢安多次与王简私下会晤，二人纵论下大势，品评人物得失。谢安对冉闵的魄力与新政流露出浓厚兴趣，亦对北方胡汉融合的尝试表示赞赏（尽管内心未必全然认同）。在他的斡旋与劝下，加之王简展现出的软硬兼施的外交手腕，以及赵毅所部表现出的精悍军容隐隐形成的威慑，东晋朝廷内部反对结媚声音逐渐被压制。
半月后，在东晋皇宫太极殿东堂，举行了庄重的盟约签署仪式。双方最终签订了《邺城—建康盟约》，内容基本依照冉闵提出的框架：相互承认现状，互不侵犯；开放边境贸易，设立榷场；建立军事互助条款，共同应对主要胡族威胁。
盟约既成，谢安在送别王简的私宴上，执手叹道：“仲约兄，此番一别，不知何日再得清谈。归去请代安转呈魏主，冉公非常人也，能于胡尘蔽日之地，开创慈局面，安，深为敬佩。但愿魏晋之和睦，能如长江之水，长流不息。南北若能长期携手，则华夏重光，或可期矣。”
王简拱手道：“安石兄之言，简必一字不差，转呈陛下。兄之雅量，简亦感佩。但愿我辈同心，不负这下苍生之望。”
使团北归，满载盟书与江南的馈赠。王简回到邺城，详细禀报了出使全过程，包括与谢安等饶机锋辩论，东晋朝堂的势力分布，以及赵毅观察到的军备情况。
冉闵仔细聆听着，当听到王简驳斥“正统”之论，以及谢安最后的评价时，他脸上露出了畅快而深沉的笑容。他拿起那份用锦缎卷起的盟约，轻轻摩挲。
“好，甚好！王卿此行，不辱使命，功在社稷！”冉闵朗声道，“与东晋结此盟约，虽未必能永久消除南方威胁，但至少可为我大魏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使我能集中精力，北定柔然，彻底稳固根基！此乃朕之外交一大胜绩，亦是我大魏走向强盛之关键一步！”
南顾之忧暂缓，冉闵的目光，再次坚定地投向了广袤而充满挑战的北方草原。大魏的下一步，将是与那个纵横驰骋的游牧帝国——柔然，展开决定命阅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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