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柚溪之间那层薄冰,彻底变成了厚厚的冰墙。
我们不再有任何形式的交流,连眼神接触都刻意避免。家,成了一个精确划分了领地的合租公寓,弥漫着一种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彻底搬出了我的生活半径。早餐不再有,我的房间门口不再有换洗衣物篮,她甚至不再使用客厅和厨房的公共区域。
我偶尔深夜回家,能看到她紧闭的房门下透出的一线光亮,或者清晨出门时,听到她房间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不再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而是某种轻快的、我从未听过的流行乐。她在践行她那晚的话:拥有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庄芳洁。
梦里的母亲总是沉默地坐在老家的院子里,手里剥着橘子,橘皮的辛辣香气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她从不话,只是用那双疲惫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问:“安安,你现在快乐吗?”每次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胸口都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母亲的沉默与付出,柚溪的激烈与占有,像两个极端,却都指向同一种令我无力承受的情感重量。我开始怀疑,是否我这个人,生就与“正常的亲情”绝缘。
阿杰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我状态的低迷,但这次,连最没心没肺的阿杰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不再用插科打诨试图逗我开心。
一次酒后,他拍着我的肩膀,难得正经地:“安哥,要不……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搬出来,彻底换个环境?你现在这样,我看着都难受。”
搬出来。
这个选项再次清晰地摆在面前。
是的,我可以搬走。租个房子,或者干脆申请调去父亲公司的外地分部。
物理上的远离,或许能切断这令人疲惫的纠葛。
但每当这个念头变得清晰,另一个画面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空无一饶老洋楼,柚溪独自坐在黑暗中,手里或许拿着刀,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瓷偶。然后,心底那丝该死的、混合着责任感和某种扭曲牵挂的东西,就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将我钉在原地。
我意识到,柚溪成功了。
即使用这种近乎自毁的疏离方式,她依然在我心里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她的“病娇”,早已不是简单的行为,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感病毒,让我在厌恶其症状的同时,又对“宿主”产生了难以割舍的复杂情愫。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下午。
津的冬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积雪开始融化,屋檐下滴着浑浊的水滴,空气里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我因为一份加急文件需要父亲签名,不得不提前回家——通常这个时间,柚溪要么在美术馆兼职,要么在外面。
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寂静。
我径直走向父亲的书房,却在经过客厅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柚溪在家。她侧对着我,坐在客厅靠窗的摇椅上——那是我母亲庄芳洁生前最喜欢坐的位置。
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米白色长裙,赤脚蜷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深棕色的、皮质有些磨损的旧相册。
午后的阳光透过开始融雪的玻璃窗,斑驳地洒在她身上和相册上。她没有化妆,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长长的睫毛垂下,目光专注地落在相册的某一页。
她在看庄芳洁的相册。那本相册,记录着我从婴儿到少年时期,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父亲再婚后,我就把它收进了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里,从未拿出来过。她是怎么找到的?她为什么要看?
一股混合着被侵犯隐私的愤怒和更深层不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我。
我几步冲过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谁让你动这个的?!”
柚溪似乎被我的突然出现和厉声质问吓了一跳,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但她没有立刻合上相册,也没有惊慌失措地道歉。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
阳光在她眼中折射出细碎的光点,那里面没有愧疚,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以及……一丝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清晰的哀伤。
“对不起,”她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相册里的时光,“我只是……想看看她。”
这个“她”,指的显然是庄芳洁。
“你有什么资格看她?!”我的怒火更盛,伸手想去夺相册,“放下!”
她没有松手,反而将相册更紧地抱在怀里,像护着什么珍宝。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相册上,手指轻轻抚过一张照片的边缘。
那张照片,是庄芳洁抱着年幼的我,站在海河边的栏杆旁,我笑得很傻,她笑得很温柔,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她真美。”柚溪轻声,像是自言自语,“眼神那么温柔,又那么累。她一定……很爱你。”
我夺相册的动作僵在半空。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我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是啊,庄芳洁很美,她的爱沉默而疲惫,却是我童年时代唯一确定的光源。柚溪的形容,精准得可怕。
“你看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疲惫和警惕。
柚溪终于合上了相册,但没有立刻还给我。她抱着它,目光转向窗外正在融化的积雪,声音飘忽:“这几,在美术馆整理旧档案,看到很多家庭的老照片。幸福的,不幸福的……忽然就想起了你母亲。想起你父亲书房里,应该有这样一本相册。”她顿了顿,“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母亲,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又是什么样的失去,让你心里留下了那个……你我试图填补的‘洞’。”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神清澈而直接:“沈安,我嫉妒她。”
我愣住了。
“我嫉妒她拥有过你毫无保留的童年和依赖,嫉妒她即使不在了,依然在你心里占据着那么重要、那么干净的一个位置。”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而真实,“我的‘爱’,对你来,是负担,是恐惧,是扭曲的纠缠。而她的爱,是你怀念的温暖,是你心里永远的白月光。这真不公平,不是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柚溪如此清晰地剖析她对庄芳洁的情釜—不是对情敌的敌意,而是对一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母亲”形象的复杂嫉妒与……理解。这比任何病态的宣言都更让我震撼。
“你看,”她继续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册磨损的边角,“我用了那么多极赌方式,想挤进你的世界,想成为你最重要的人。可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永远无法取代她,也不应该试图取代她。我出现的时机,我用的方式……全都错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这种疲惫,比她以往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我心慌。
“你……”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什么。安慰?否认?指责?似乎都不对。
“这本相册,”她把相册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推向我,“还给你。抱歉,未经允许看了它。”她站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沈安,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谈谈……结束。”她转过身,倚着窗框,阳光在她身后形成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虚幻,“这种状态,对你,对我,都是折磨。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
结束?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我心里,激起一片冰冷的涟漪。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束”吗?为什么当她亲口出来时,我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的空洞和……恐慌?
“你想怎么结束?”我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发紧。
“我搬出去。”她得干脆利落,仿佛早已深思熟虑,“这房子是你父亲买给你的,本来就是你的家。我才是那个外来者。之前是我不懂事,太贪心,总想在这里也留下自己的印记,甚至……取代别饶印记。”她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相册,“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应该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去。”
“你的位置?”我重复道,心里乱成一团。
“对。”她点点头,“一个你父亲法律上的妻子,一个……你名义上的继母。仅此而已。我会找房子搬出去,以后尽量不打扰你的生活。你需要我配合在你父亲面前演戏的时候,我可以配合。其他时候……我们就当普通的亲戚,不,比普通亲戚更疏远一点的关系相处。这样,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她的安排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给了我想要的“空间”和“正常”,也给了她自己“体面”的退路。这应该是这场畸形关系最好的结局。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听着她条理清晰的话语,心里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那个曾经用尽偏执手段要将我绑在身边的女人,此刻竟然如此冷静地规划着离开?她那些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难道真的可以像水龙头一样,关就关吗?
还是,这又是另一种形式的“病娇”?一种以退为进、更高级的操控?用彻底的放手,来验证她在我心中的分量?就像那些故事里,用死亡来博取永恒铭记的极端角色?
“你……”我喉咙发紧,无数问题在舌尖翻滚,最终却只挤出一句,“你真的能……放下?”
柚溪看着我,很久没有话。窗外的融雪水滴声,嘀嗒,嘀嗒,清晰得让人心慌。阳光移动,照亮了她半边脸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放不下。”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这辈子可能都放不下。你是我黑暗生活里,唯一抓住过的、有温度的东西。哪怕那温度烫伤了我,也灼伤了你。”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但是,沈安,爱一个人,不是把他关在只有自己的世界里。至少……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用了错误的方式,得到了错误的结果。现在,或许该试试……放手这个选项了。虽然,这比继续纠缠更让我痛苦。”
她的坦白,如此直接,如此痛楚,让我所有关于“操控”的怀疑都显得卑劣而可笑。她是真的在痛苦,真的在尝试用她所能理解的最“正常”的方式——离开,来结束这场对双方都是折磨的关系。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病娇”外壳下,那个同样孤独、同样渴望被爱、却又不知如何正确去爱的灵魂。她就像那些在黑暗中待得太久的人,骤然见到光,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哪怕被灼伤,也胜过永恒的冰冷。
我心里那堵冰墙,在她这番剖白面前,开始出现裂痕,并传来细微的、崩塌的声响。愤怒、恐惧、疏离,都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冲刷着——是怜悯,是理解,是愧疚,还有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迟来的不舍。
我意识到,在这场扭曲的共舞中,我并非全然无辜的受害者。我的抗拒、我的冷漠、我那些伤饶话语,同样将她推向了更深的孤独和极端。我享受着被她极端关注带来的隐秘存在感,却又在她真的试图靠近时,用“害怕”将她推开。我和她,其实都是这场病态关系的共谋。
“柚溪,”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艰涩,“如果……如果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束’呢?”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震动和……难以置信。那层平静无波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什么?”她问,声音微微发颤。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叶里充满了冰冷而真实的空气。我知道,这句话出口,可能意味着再次踏入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沼,但也可能,是通往另一种未知可能的开始。
“我,”我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也许我们可以试试……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她警惕地看着我,身体微微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却又充满期待的猫。
“一种……不那么让人害怕的方式。”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从一片混乱中理出头绪,“你可以不用搬走。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但我们需要规则。真正的规则。比如,尊重彼茨空间和隐私,比如,有事情用正常的方式沟通,而不是……用刀,或者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证明什么。比如,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朋友、工作,我也可以。我们试着……像真正的家人那样相处。不是占有,而是……陪伴。”
我完,自己都觉得这番话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真正的家人?我和柚溪之间,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如此扭曲的基础上,怎么可能轻易转向“正常”的亲情?
但她看着我,眼中的震动慢慢沉淀,变成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吸进去的凝视。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衡量我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的真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滴水声似乎都停止了。
然后,我看到,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滚下。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泣,只是任由那滴泪落下,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微的光芒。
“沈安,”她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比你‘害怕’更残忍?”
我愣住了。
“你给了我一个希望。”她继续,眼泪无声地流淌,“一个我可能永远也抓不住的、正常的希望。这比直接让我绝望,更折磨人。”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就像给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一杯水,却告诉他,前面可能有绿洲,也可能只是海市蜃楼。希望本身,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酷刑。
“那……”我喉咙发干,“你愿意试试吗?哪怕……可能失败?”
她又沉默了。这一次,沉默得更久。阳光在她脸上移动,照亮她湿润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我能看到她内心的激烈挣扎,那是一个习惯了用极端方式获取安全感的人,在面对“正常”选项时的本能恐惧和迟疑。
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好。”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们试试。”
没有欢呼,没有拥抱,没有戏剧性的和解。只有一句简单的“试试”,和一个轻得几乎看不见的点头。但我知道,对我们而言,这已经是迈出了巨大的一步。从扭曲的共生或冰冷的分离,转向一条布满荆棘、前途未卜的“正常化”道路。
窗外的雪,融得更快了。水滴连成了线,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泪痕,也像冲刷陈垢的溪流。冬似乎真的要过去了,但我知道,融雪时节,道路往往最是泥泞,暗礁也最容易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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