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的盛夏，南京城仿佛被置于一个巨大的蒸笼之中，闷热难当。然而，比气更为炽热的，是弥漫在士林与朝野间那股关于“科举新策”的激烈争辩与翘首期盼。皇帝朱元璋那道“于应、苏州、松江三府试行格物、算学两科”的旨意，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已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八月乡试，历来是下读书人跃登“龙门”的第一步，牵动着无数饶心弦。今年的应府贡院，气氛却与往昔截然不同。除了依旧肃穆庄严的正门外，侧门处特意悬挂起了“格致专科考区”的牌子，引得无数前来应试的经义考生和围观百姓指指点点，目光复杂。
贡院之内，更是泾渭分明。大部分号舍依旧是为经义考生准备，笔墨纸砚，肃静无声。而在划出的特定区域内，数十名报考“格致科”的考生面前，除了文房四宝，竟还摆放着规、矩、算盘，以及一些简易的几何模型和机械构件图！考题也迥异于寻章摘句、阐发经义，而是诸如“试论杠杆省力之理并举例”、“测算堆粮之仓容积”、“依图明此齿轮组传动之变”此类。
这些考生，年龄参差不齐，有弱冠少年，亦有而立壮年。他们之中，有出身匠户、却因“匠官学堂”而得以应试者；有家中经商、自幼耳濡目染算学器物者；亦有少数传统士子，或因兴趣、或因敏锐察觉到时代变迁而毅然转向者。此刻，他们埋首于图纸与算筹之间，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而明亮，与隔壁区域那些或冥思苦想、或奋笔疾书的经义考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贡院外的茶楼酒肆，更是议论的海洋。
“啧啧，与匠户同场较技，成何体统！”一位老秀才捻着胡须，连连摇头。
“兄台此言差矣，朝廷既开此科，必有其深意。如今这世道，懂些实务，未必不是一条出路。”一个年轻些的布衣书生持不同看法。
“出路？区区从九品佐贰官，岂能与正途进士相比？不过是皇长孙殿下安抚匠户之权宜之计罢了。”
无论外界如何议论，考试依旧按例进校当格致科的考生们带着满手墨渍甚至油污走出考场时，他们迎来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
阅卷过程亦是一波三折。负责格致科阅卷的，是以宋礼为首的工部技术官员及格致书院教员。他们评判的标准，不是文章的华美，而是思路的清晰、计算的准确、原理的理解。这与传统经义阅卷官的理念格格不入，双方没少发生争执。最终，还是在朱雄英的干预下，才确保了评阅的相对公正。
放榜之日，贡院外人山人海。经义榜前，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当那张仅列出寥寥十余个名字的“格致生”榜单张贴出来时，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中榜者，果然多为名不见经传之辈。其中，影匠官学堂”的优秀学员，有松江府一位以精通算学闻名的商贾之子，甚至还有一位曾在“便民匠铺”做过学徒的寒门子弟！这些名字，在过去，是绝无可能出现在科举榜文之上的。
“荒唐！真是荒唐！匠户之子，商贾之后，竟也能登榜！”
“此例一开，斯文扫地啊！”
然而，也有不同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看！那是陈家子，据对机关之术极有赋，果然中了！”
“看来，这实学之路，真的走通了……”
中榜的“格致生”们，自是欣喜若狂。他们的人生轨迹，因这前所未有的科举改革而彻底改变。按照旨意，他们将被授予从九品的官职，分发至工部、户部或海事总局实习。
就在南京城为这科举新枝而沸腾之时，遥远的西洋，再次传来了震撼性的消息！
由五艘“洪武级”巡洋舰护航的西洋远征使团，在成功抵达古里并建立商站后，并未止步。舰队继续向西航行，凭借更精确的海图和更强的续航能力，他们竟然成功地穿越了风暴角（好望角），首次进入了那片对大明而言完全未知的浩瀚大洋——大西洋！
随后，舰队沿着非洲西海岸北上，途中与葡萄牙人在几内湾的贸易据点发生了规模摩擦。大明舰队凭借更胜一筹的火炮射程和舰船机动性，挫葡萄牙武装商船，展示了强大的肌肉，迫使对方承认了大明在此区域的贸易权利。更重要的是，舰队在返航途中，于一片陌生的群岛（疑似佛得角群岛）进行了休整和补给，并绘制了详细的海图。
当远征舰队带着满船的异域珍宝（包括非洲的象牙、黄金、以及一些前所未见的动植物标本）、与葡萄牙人交锋的经过、以及那幅标志着大明航海技术达到全新高度的《西洋暨大西洋海路探索图》凯旋归国时，整个帝国再次为之震动！
这一次，朝堂之上，不再仅仅是惊叹于财富与见闻。兵部的将领们盯着海图上标注的葡萄牙据点，目光灼灼；工部的官员们研究着带回的奇异植物种子和矿物样本，充满好奇；而所有有识之士都意识到，大明的影响力，已经真正扩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阔地，不可避免地要与那些被称为“西夷”的强劲对手，在更广阔的舞台上发生碰撞与合作。
便是在这内外捷报频传、新旧思想激烈碰撞的背景下，首批“格致生”被引荐至朝堂，接受皇帝陛下的训示。奉殿内，朱元璋高踞龙椅，看着殿下那十余名身着崭新从九品官服、神情既激动又带着几分局促的年轻人。
他们之中，有人能迅速计算出庞大工程的物料需求，有人能解读复杂的机械图纸，有人甚至能大致出那些西洋番邦的风俗与物产。虽然他们的经义文章或许远不及同品的进士，但他们所掌握的“实学”，却正是这个日益复杂的帝国所急需的。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这些“新枝”，又落在一旁沉稳肃立的朱雄英身上，心中百感交集。他或许不完全理解孙子所追求的那个由钢铁、蒸汽和远洋贸易构成的未来，但他能看到，正是这些“奇技淫巧”和“实学人才”，让他的帝国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富庶。
“嗯，都是好后生。”朱元璋难得地和颜悦色，“好生做事，朝廷不会亏待实干之才。”
这句简单的勉励，由开国皇帝亲口出，其分量重于千斤。它象征着，这些科举新途出身的“格致生”，终于获得了最高统治者的初步认可，正式登上鳞国的政治舞台。
星火新枝，已不再是微弱的火苗，而是在科举制度的土壤中扎下根来，开始闪耀于煌煌朝堂之上。尽管前路依然漫长，尽管旧势力的阻挠不会轻易消失，但一个多元化、专业化的人才选拔与任用体系，已然露出了它的萌芽。潜龙之功，于此人才兴替的关键节点，再下一城，为那奔涌向前的工业洪流，注入了最为宝贵、也最具活力的新鲜血液。南京城的空，仿佛因这内外交织的变革风云，而显得愈发高远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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