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的春，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南京城外的柳梢刚抽出嫩黄的芽苞，一股由北地快马加鞭传来的捷报，却比春风更快地席卷了整个京城，其引发的震动，远比万山群岛的海战更为剧烈和深远——因为这一次，变革的犁铧，深深掘进鳞国最为传统和保守的腹地：漕运。
通州运河码头，这个帝国北方的漕运枢纽，此刻人声鼎沸，几乎陷入了疯狂的混乱。但这次混乱，并非因漕粮堵塞或民夫暴动，而是因为一条从未见过的“怪物”。
那是一条黝黑的“铁龙”！它没有帆，没有桨，更没有纤夫拉拽，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浓密的黑烟。在无数双惊骇、茫然、乃至带着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这条铁龙拖拽着整整五艘满载漕粮的宽体驳船，逆着水流，以一种稳定而蛮横的速度，缓缓驶入了码头！
“妖……妖怪啊！”有老船工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是鲁班爷显灵了？还是墨家机关术？”见识稍广的匠户瞪圆了眼睛，喃喃自语。
“是皇长孙殿下的‘格物’神器！是咱们工部弄出来的！”一些消息灵通的吏，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向周围人宣告。
这条“铁龙”，正是朱雄英布局已久、由“格物探究组”倾注了无数心血，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爆炸后，终于取得的里程碑式成果——世界上第一台具备实用价值的低压蒸汽机，被朱雄英命名为“洪武壹型”蒸汽机，及其驱动的实验性明轮漕船！
尽管它的效率还很低，故障率很高，噪音和煤烟更是惊人，但它成功了！它成功地将热能转化为了机械能，并驱动船只，摆脱了风力和人力的束缚！
亲自押运此次首航的，是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也是“格物探究组”的实际负责人，一个名叫宋礼的年轻官员。他站在船头，尽管被煤灰熏黑了脸庞，衣衫也被蒸汽漏点溅湿，但胸膛却挺得笔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自豪的泪光。他知道，自己脚下这条笨拙而吵闹的铁船，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黎明。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一般传回南京。
朝堂之上，当朱雄英平静地宣布此事，并呈上宋礼的详细报告时，整个奉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旋即，如同火山喷发，争议的浪潮以前所未有的猛烈程度，轰然爆发！
“荒谬！荒谬绝伦！”一位白发苍苍的礼部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雄英，几乎要晕厥过去，“以邪火驱动铁船，不借风，不借力，此乃悖逆道！非祥瑞，实乃妖物！老臣恳请陛下，立即销毁此物，将鼓捣慈邪术之人，重重治罪！”
“臣附议！”另一位御史疾步出班，“陛下！漕运乃国之命脉，维系南北，关乎社稷安稳！岂能交付于慈聒噪、污秽、且来历不明之‘铁怪’手中？若其途中失灵，或……或炸裂开来，数万石漕粮毁于一旦，沿河百姓遭受池鱼之殃，谁来承担此责？！”
“此物耗煤几何？维护需多少匠人？与其投入巨万造此奇巧淫器，不如多征民夫，加固堤防，广造帆船，方是正理！”
反对的声音，如同疾风骤雨，几乎要将朱雄英淹没。这一次，不仅仅是保守的清流，连许多原本对海事、工政革新持观望甚至支持态度的务实派官员，也产生了深深的疑虑。毕竟，漕运牵扯的利益太大了，沿河的州县、数以十万计的漕工、相关的官吏、乃至依靠运河贸易生存的无数商户，他们的命运都可能因这“铁龙”而改变。不确定性，带来了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龙椅上，朱元璋的眉头紧紧锁住。捷报带来的最初一丝惊喜，迅速被臣子们激烈的反对声所冲淡。他本能地不喜这种超出他理解范围、且可能引发动荡的新事物。他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朱雄英，带着审视和压力。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决定“格致”之路能否继续走下去的关键一战。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他向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激动不已的老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压过令堂内的嘈杂：
“诸位大人，口口声声言此物为‘妖物’、‘悖逆道’。那么，敢问，何为道？”
他不等回答，继续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使人告别茹毛饮血，可是悖逆道？神农氏尝百草，教人农耕医药，可是悖逆道？黄帝造舟车，周公制礼乐，可是悖逆道？我华夏先祖，正是于万千‘奇巧淫技’之中，披荆斩棘，方有今日之文明！若固守旧物，畏新如虎，才是真正的悖逆我先祖开拓进取之精神！”
这一番话，从文明演进的高度立论，直接将反对者扣上的“悖逆道”大帽子，反扣了回去。
“至于漕运安危、耗资靡费……”朱雄英转向户部尚书茹太素和工部官员，“茹尚书，烦请您核算，以此蒸汽船队，若替代同等运力之漕船与纤夫，不计初次建造之费，仅日常行运，可节省多少人工、口粮、时间？可减少多少因风浪、搁浅、纤夫伤亡所致之损失？”
他又看向兵部官员：“若以此蒸汽船，不依风向，稳定快捷运送兵员、军械北上边防，于国朝武备，利弊几何？”
最后，他再次面向朱元璋和满朝文武，掷地有声：“此‘铁龙’，非是妖物，乃是格物致知之理凝聚而成！是工匠心血智慧之结晶！它或有不足，会故障，需改进，然其展现之潜力，诸位当真视而不见吗？！”
“它预示着，我大明未来，可不受制于时，不依赖于人力极限，以钢铁与火焰之力，沟通南北，驰骋江海！此乃强盛之国力，此乃万世之基业！”
“若因一时之疑，一念之惧，便扼杀此初生之龙，后世史笔如铁，将如何评我等？评这洪武盛世？！”
奉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朱雄英清越的声音，仿佛还在梁柱间回荡。
朱元璋的目光，从最初的疑虑，渐渐变得深沉，最后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惊叹的决断。他想起了自己起兵时，那些看似不可能的胜利，不正是靠着敢于打破常规、运用新式火器、新式战法得来的吗？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
“都吵够了？”他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咱看英儿得在理！”朱元璋一锤定音，“什么妖物？能帮咱大明运粮、运兵，就是好东西！是祥瑞！”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朱雄英：“这‘铁龙’，是好是孬，不能光靠嘴。传咱的旨意，命工部、漕运总督衙门，即刻以此船进行为期三月之试运！就运军粮去辽东！给咱仔细记录，耗煤多少，运量多少，耗时多少，坏了几次，统统记下来！是好是坏，用事实话！”
“至于那些嚷嚷着要砸掉的……”朱元璋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人，“谁再敢妄言毁我大明重器，阻挠试运，以贻误军机论处！”
皇帝以无上的权威和务实的风格，强行压下了所有争议，为这初生的“铁龙”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
退朝后，朱雄英没有感到丝毫轻松。他知道，爷爷的支持，是基于实用和对他的信任。真正的考验，在于接下来的试运。成功，则“铁龙”一飞冲，革新之势再难阻挡；失败，则所有努力可能付诸东流，反对派将卷土重来，声势更盛。
他立刻召见了宋礼和工部、将作监的核心官员。
“宋主事，试运辽东，路途遥远，环境恶劣，是对‘洪武壹型’最严峻的考验。”朱雄英神色凝重，“我要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干的工匠随行，带上所有备用零件。途中任何问题，就地解决，详细记录！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运输，这是我大明工业命脉的第一次远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臣，万死不辞！”宋礼激动得脸色通红，深深一揖到底。他知道，自己肩上承载的，是何等重量。
通州码头，“铁龙”再次发出咆哮，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拖着满载军粮的船队，缓缓驶离码头，向着北方，向着未知的挑战与荣耀，逆流而上。
铁龙初啸，声震朝野。这不仅仅是技术的突破，更是一场深刻的思想与社会变革的序幕。潜龙之功，已从朝堂权谋、海疆争锋，延伸至了驱动时代前进的最根本力量——科技。一场由钢铁、火焰与蒸汽引领的工业风暴，即将在这古老的东方帝国，正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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