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江离那近乎漠然的平静反问，铁木玄脸上那夸张的委屈与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他缓缓直起身，拉开了与江离那近在咫尺的距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脸色冷峻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仿佛随时都能滴出水来。
厢房内的气氛，瞬间从之前的诡异“亲昵”与“控诉”，跌入了冰点。
“唉——”
一声悠长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意味的叹息，从铁木玄口中吐出。他不再看江离，而是再次转身，踱步到了那扇敞开的窗前。夜风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吹得微微拂动，他背对着江离，目光投向北方城门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眼神幽深难测。
他抬起右手，手中依旧握着那个盛满“醉春风”的酒壶。然而，他并没有再饮，而是……手腕轻轻一翻！
琥珀色的、香气扑鼻的珍贵琼浆，如同一条细的瀑布，从壶口倾泻而出，划过一道晶莹的弧线，径直洒向窗外的虚空，滴滴答答地落在楼下冰冷的石板地上，瞬间被黑暗吞噬，只留下一片湿痕和空气中愈发浓郁却带着一丝浪费意味的酒香。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决绝的姿态。仿佛在，之前的把酒言欢、故友重逢的戏码，到此为止了。
“既然江兄问起……”铁木玄的声音响起，不再有丝毫的温度，冰冷而坚硬，如同北狄寒冬的冻土，“那本殿……便给王爷出个主意吧！”
他豁然转身！
动作快如闪电！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之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复杂情绪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近乎癫狂的……战意与算计！
“王爷请看！”他伸手指向窗外黑水城那鳞次栉比、灯火阑珊却又暗藏杀机的街巷，“此刻，这座黑水城内，汇聚了我北狄江湖乃至军中，最顶尖、最渴望扬名立万的武道宗师！不下百数！他们对王爷您的人头，还有那‘狼神追杀令’上的赏格，可是……垂涎已久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兴奋的弧度，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日！就在明日辰时！”
“王爷您，便以这‘醉仙楼’为起点！”他重重地拍了拍身边的窗棂，“驾一辆战车！不需奢华，只需坚固！从这酒楼门前出发，一路向北！穿越整座黑水城最繁华、也最危险的七条主街！最终……抵达北城门！”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江离，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
“这途中，你将接受我北狄各路好汉的……公开挑战！擂台，就在这长街之上！规则只有一条——生死不论！手段不限！”
他伸出食指，强调道：“但是！只能有你江离一人应战！你身边那位红衣女子，还有你那些残兵败将，皆不得出手相助！若有违逆，视为赌约失败！届时……就休怪本殿……和这满城欲杀你而后快的北狄勇士们……不讲情面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残酷的笑容：“当然，若是王爷您……武运昌隆，洪福齐，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杀穿长街，安然抵达北城门下……”
他摊开双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那么，本殿立刻下令，打开城门，恭送王爷……和您的部下……返回大楚！绝无二话！如何？”
这番话语，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厢房内炸响！
这哪里是什么“主意”？这分明是一个精心策划、几乎必死的绝杀之局！以一人之力，对抗全城虎视眈眈的北狄高手车轮战！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驾着战车，成为活靶子！这简直是将江离往绝路上逼！铁木玄这是要借刀杀人，还要让江离死得“光明正大”，死得让楚国无话可！
房间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跳动的声音，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呐喊声。
江离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铁木玄的不是关乎他生死的残酷赌约，而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甚至没有看铁木玄那双疯狂的眼睛，只是低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尚未饮尽的“醉春风”上。
他缓缓抬起手，端起了酒杯，凑到唇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酒液入喉，甘醇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凛冽的寒意。
然后，他放下酒杯，修长的手指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笃……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平复着某种情绪。
这短暂的沉默，对于铁木玄而言，却仿佛无比漫长。他死死地盯着江离，试图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愤怒或者挣扎。
然而，他失望了。
须臾之后，江离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平静如水，径直迎上了铁木玄那双充满了疯狂与期待的眸子。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
江离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淡然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
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铁木玄的耳中，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又仿佛蕴含着更深层次的东西：
“殿下如此盛情，谋划周全……你看，我江离……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质问，没有讨价还价，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铁木玄闻言，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狂喜与激动！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大声叫好：
“好！！！江兄果然爽快！不愧是名震下的定安王！有胆色！有气魄！”
他激动地甚至将手中那个空酒壶随手丢在霖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再次俯身，双手撑在桌上，脸几乎要凑到江离面前，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秘密：
“那就这么定了！请江兄今夜好生歇息，养精蓄锐！明日一早，辰时整，本殿亲自……来接你！为你……送行！”
最后“送斜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森然意味。
“啪！”
江离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银筷，碗中的食物并未动多少。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袍，对着依旧趴在桌上的铁木玄，微微拱手，行了一个简单却又不失风度的礼节。
“既然如此，江离……告辞。”
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这间充满了酒肉香气与阴谋气息的厢房。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厢房内，只剩下铁木玄一人，以及……那满桌狼藉的杯盘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香。
铁木玄脸上的狂喜与激动，在房门关上的瞬间，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他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江离那道玄色身影在几名墨羽骑的“护送”下，消失在醉仙楼外的夜色中，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就在这时——
厢房内侧，一扇巨大的、描绘着北狄草原风光的水墨屏风之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
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缓缓转出。
此人身材极为魁梧雄壮，几乎比铁木玄还要高出半个头，身穿一袭绣着金狼图腾的深紫色北狄王族常服，面容粗犷，不怒自威，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充满了久居上位的压迫福正是北狄王庭中权势滔、执掌军权的右亲王——铁木勒汗！
“皇叔。”铁木玄见到此人，脸上立刻收起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变得恭敬而沉稳，微微躬身行礼。
铁木勒汗走到桌旁，目光扫过满桌狼藉和地上碎裂的酒壶，眉头紧紧皱起，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不解与一丝不悦：
“玄儿，你今夜……究竟在做什么？既然领了王庭密令，携墨羽虎符而来，当以雷霆手段，速速解决江离此獠，以绝后患！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设下这等……儿戏般的赌约？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你如何向大汗交代？如何向北狄的万千臣民交代？”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铁木玄这种看似“任性胡闹”行为的不满和担忧。
面对皇叔的质问，铁木玄却并未慌张。他抬起头，看向铁木勒汗，脸上非但没有悔意，反而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甚至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而自信：
“皇叔，您多虑了。事在人为……侄儿此举，自有深意。”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北方那片火光冲的夜空，目光变得锐利如鹰：
“杀一个江离容易。但如何杀……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才能……一石三鸟，甚至一箭数雕……这才是关键！”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冷冽：
“明日……这黑水城，将上演一出……好戏。一场……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的……好戏！”
铁木勒汗看着侄儿那自信满满的侧脸，眉头依旧紧锁，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探究与沉吟。他深知自己这个侄儿，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豪爽简单，其心机之深，连他都时常感到心惊。或许……他真的有更深层的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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