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带着永定河水的湿气，吹过北京城高耸的灰色城墙。
风里有尘土的味道，有骆驼粪尿的骚味，有路边食摊传来的、劣质油脂的焦糊气，还有一种……不清道不明的、紧绷绷的、像弓弦拉到极致的气息。
城门口。盘查的兵丁比往常多了整整一倍。不是熟悉的九门提督麾下的绿营兵，而是一群穿着崭新号褂、挎着腰刀的汉子。那是锐健营的人，皇帝的亲军。他们检查着每一个进城的人，翻看行李，盘问来路，动作粗鲁，神色不耐。稍有可疑，便被拉到一旁仔细搜身，甚至直接锁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进出的百姓都低着头，脚步匆匆，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三匹疲惫不堪的骏马，驮着三个更加疲惫的人，混在排队的人群里，慢慢挪向城门。
韦宝骑在马上，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穿着普通商贾的绸缎衣服，上面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皱巴巴的，像在泥地里打过滚。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在帽檐的阴影下，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牵
多聊兵。陌生的脸。紧张的气氛。
不对劲。很不对劲。
他离开京城不过月余，这里却像换了一片。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虽然暗流涌动但表面还算太平的京城了。
双儿和阿珂跟在他身后，也都做了易容，穿着粗布衣裳，像是随行的丫鬟。但她们挺直的背脊和眼神中无法完全掩饰的警惕，还是与周围惶恐的平民有些格格不入。
轮到他们了。
“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到京城做什么？”一个锐健营的把总，叉着腰，斜着眼打量韦宝，语气倨傲。
韦宝连忙堆起谄媚的笑，跳下马来，躬身道：“军爷辛苦！的是山西的皮货商，姓柳，行三。刚从口外贩货回来，路上不太平，遇了几股流匪，好不容易才逃回来，您看这……”他指了指自己狼狈的衣服。
把总狐疑地打量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双儿和阿珂，特别是看到阿珂时，眼睛亮了一下，尽管她低着头，但那窈窕的身段和偶尔抬头时惊鸿一瞥的轮廓，还是让这兵痞心头一荡。
“皮货？货呢？”把总哼了一声。
“唉！军爷别提了！”韦宝一拍大腿，哭丧着脸，“都被杀的流匪抢光了！就剩下这三匹驮货的牲口了！本钱都折光了！这回来是想找京里的亲戚借点银子，好回老家去……”他一边，一边熟练地塞过去一锭银子，低声道：“军爷行个方便，这点意思，给弟兄们买碗酒喝。”
把总掂拎银子，分量不轻，脸色稍霁，又瞥了阿珂一眼，挥挥手：“行了行了，看你也挺惨，进去吧！最近京城不太平，安分点！别惹事！”
“是是是！多谢军爷！多谢军爷！”韦宝千恩万谢，牵着马，带着双儿阿珂，低头快步走进了城门洞。
一进城内，那股紧绷的气息更加明显。街道上的巡逻队一队接一队，盔甲鲜明，刀枪闪亮。往常热闹的街市，似乎也冷清了不少，摊贩的叫卖声有气无力，行饶脸上都带着一丝隐忧。茶馆酒肆里，虽然依旧有人，但交头接耳的多，高声谈笑的少。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笼罩着整个北京城。
韦宝的心，沉了下去。他不再耽搁，牵着马，专挑僻静的巷穿行，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来到城南那个隐秘的据点后门。
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门。门开了一条缝，苏荃警惕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韦宝三人，她明显松了口气，但眼中的忧虑却丝毫未减。
“快进来！”
三人闪身而入，苏荃立刻关紧门户，插上门栓。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一种无形的紧张，像一张网，笼罩着这里。
“你们可算回来了！”苏荃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韦宝摘下帽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感觉骨头都快散架了。“妈的，差点就回不来了！外面怎么回事？怎么跟要打仗似的？”
双儿和阿珂也疲惫地坐下，双儿立刻去灶间烧水，阿珂则默默检查着随身的长剑。
苏荃给韦宝倒了杯凉茶，凤眸中寒光闪烁，低声道：“你们离开这一个月，京城的，快要变了！”
她语速很快，将近期发生的大事一一告知：
“第一，是皇上那边。”苏荃看着韦宝，“你逾期未归，音讯全无，皇上已经问了不止一次。先是让太监来府里探问，后来甚至让多隆亲自来了两趟！我都以你奉密旨外出公干、行踪需绝对保密搪塞了过去，但皇上显然已起疑心！尤其是最近几，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皇上在御书房几次大发雷霆，似乎……与你迟迟不归有关！宝，你这次面圣，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韦宝心里咯噔一下，灌了一大口凉茶，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却压不住心头的烦躁。康熙的猜疑，在他意料之中，但没想到来得这么猛，这么快！
“第二，是吴三桂！”苏荃语气凝重，“他在云南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连日上疏，措辞傲慢，不但索要巨额军饷粮草，还指责朝廷‘苛待功臣’，‘听信谗言’。更可虑的是，我们安排在云南的暗桩回报，平西王府正在大规模调动军队，加固城防，打造兵器，战备迹象极其明显！朝廷内部，主战的索额图、明珠等人，和主和的康亲王杰书等人，吵得不可开交！皇上态度暧昧，但压力巨大！如今京畿一带的驻军都已接到密令，加强戒备！这城门盘查，就是为此！”
吴三桂要反！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韦宝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确切消息，还是感到一股寒意。这老乌龟一动，下立刻大乱！
“第三，是康亲王杰书！”苏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警惕，“这个老狐狸，最近活动异常频繁！几乎日日设宴，与几位掌权的宗室王爷，还有几位手握实权的八旗都统往来密切！我们的人盯梢发现，他府上常有神秘人物出入，不像朝廷官员，倒像是……江湖人士！而且，他似乎对你的动向格外‘关心’，派了不少眼线，日夜监视着我们这处宅子周围！我怀疑，他可能已经嗅到了什么！”
康亲王！韦宝眼中寒光一闪。这老子，一直就没安好心！他觊觎经书，又和吴三桂勾勾搭搭，现在跳得这么欢，想干什么？趁乱捞好处？还是想……浑水摸鱼，连康熙一起端了？
“第四，”苏荃深吸一口气，脸色更加难看，“是青鸾会那些叛徒！他们在五台山损失不，但在京城的活动非但没停，反而更加隐秘和猖獗！我们有几个外围的暗桩，最近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且，吴应熊的府邸，最近也是车马不断，夜里常有黑衣人出入！我看，他们是贼心不死，还想打经书和行痴大师的主意！”
她顿了顿，看着韦宝，一字一句道：“最麻烦的是，不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现在江湖上，几乎有点名号的势力，都知道你韦宝身怀重宝，可能与满清的‘龙脉’有关！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你现在回京，就是一块扔进狼群里的肥肉！”
韦宝默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桌面。嗒，嗒，嗒……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自己的心口上。
康熙的猜疑。吴三桂的逼宫。康亲王的阴谋。青鸾叛徒的追杀。还有无数江湖势力的觊觎。
这几股巨大的暗流，在北京城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疯狂地涌动、碰撞、交织！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
而他韦宝，刚刚从五台山的刀山火海里爬出来，一头就扎进了这个更大、更深的漩涡中心！
怀里那本正黄旗的经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第六本了。离所谓的宝藏越来越近。可他却感觉，离鬼门关也越来越近。
行痴老皇帝的话，九难师太的托付，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让他阻止吴三桂？让他顾及下苍生？他现在自身难保，就像狂涛骇浪里的一叶舟，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他抬起头，看了看苏荃。苏荃眼中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临大事时的冷静和决断。他又看了看刚从灶间出来的双儿，双儿默默递给他一杯热茶，眼神温柔而坚定。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阿珂身上。阿珂也正看着他，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担忧和一丝……同生共死的决然。
阿珂的心意转了。可这乱世，容得下儿女情长吗？
韦宝忽然觉得嘴里发苦。他端起那杯热茶，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里冒出来的寒意。
他放下茶杯，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疲惫、狠厉和破釜沉舟的复杂神色。他眯起眼睛，看着院子里那棵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老槐树，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看来我要先行动了。”
躲，是躲不掉了。这京城的水再浑，这漩涡再大，他也得跳下去。
是福是祸，总得去闯一闯。
京城暗潮涌。
这艘破船，能不能闯过这场风暴，就看他的运气和……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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