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长了，县衙大堂也闷得像蒸笼。 石磐端坐案后，听着下面两家人为一道塌聊院墙吵得面红耳赤。原告是东街卖油的刘二，被告是西巷打铁的张猛。刘二张猛家垒灶火震塌了他家墙，张猛梗着脖子那墙本来就是歪的，风大都能吹倒。证据？没樱证人？各各的理。石磐听得脑仁疼，这鸡毛蒜皮的官司，比应对赵光弼的大军还耗神。
“肃静！” 石磐一拍惊堂木，底下暂时消停。他揉着太阳穴，正想该怎么断这糊涂案，堂下忽然传来一阵孩尖锐的哭闹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刘二媳妇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胖子，正拧着身子哭嚎，脸憋得通红，手脚乱蹬。“娃要尿尿！”刘二媳妇急得满头汗，想抱孩子出去，又被张猛婆娘拦住：“咋的？想溜？理亏了吧！”
这一打岔，堂上更乱了。石磐刚要开口让妇人先带孩子出去，那娃儿哭声猛地一停，身子一挺，一道温热的水柱划出个弧线，不偏不倚，全浇在了正要起身呵斥的张猛裤腿上！大堂上一片死寂。张猛愣在原地，低头看着湿漉漉的裤裆，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拳头捏得咯咯响。刘二媳妇吓傻了，抱着孩子噗通跪下：“青大老爷饶命！娃，不懂事……”
所有人都以为张猛要爆发，这铁塔般的汉子，平日里声若洪钟，此刻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石磐也心头一紧，这要处理不好，事立马变大冲突。他快步走下堂，没理会张猛，先蹲下身，从怀里（杜明远教他随身带块干净布巾，孩子的事不准）掏出帕子，递给刘二媳妇：“快，给孩子擦擦，别吓着他。” 然后，他转向张猛，语气平和，甚至带点歉意：“张大哥，对不住，孩子不是故意的。这热，湿着难受。后衙有我一套干净衣裳，要不你先去换上？”
张猛憋着一口气，没处发，看着石磐真诚（甚至有点笨拙）的样子，又低头瞅瞅自己狼狈的裤裆，那股火居然莫名其妙散了一半。他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石磐立刻对旁边衙役：“带张大哥去后衙换我的衣服。” 又对刘二媳妇道：“大嫂，你先抱孩子到廊下歇歇，喂点水。”
一场眼看要炸的冲突，被一泡尿和石磐这手忙脚乱的应对，暂时压了下去。等张猛换好衣服（石磐的衣服他穿着紧巴巴的，有点滑稽）回来，气氛已然不同。石磐没再坐回高高在上的公案，而是搬了个凳子，跟刘二、张猛坐在一起。“二位，接着那墙。刘二哥，你张大哥垒灶震的，有啥由头？张大哥，你那墙早就歪，又是咋看出来的？”
或许是刚才那出闹剧缓和了对抗，或许是石磐这“平起平坐”的姿态起了作用，两人语气不再那么冲。刘二嘟囔：“就……就他家一开炉子，俺家碗柜都颤悠！” 张猛反驳：“那墙根都让雨水涮空了，俺早就过！”
石磐听着，心里渐渐有了谱。他起身道：“光吵没用，咱们去现场看看！” 一行人来到事发地。那堵墙确实塌了一截，废墟还在。石磐也不嫌脏，蹲下扒拉砖石。张猛得没错，墙基腐朽严重；但墙体断裂处，又有新的震裂纹。石磐指着痕迹对两人：“看，墙自己是快不行了，但张大哥你这炉灶火力太旺，震动不，算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们看，这么断公道不：刘二哥，你这墙年久失修，主责在你，得自己修葺。张大哥，你垒灶没考虑邻里，加剧凉塌，出工出力，帮刘二哥把新墙基打牢靠点，材料钱刘二哥自己担。如何？”
事实摆在眼前，又有石磐之前处理尿裤子事件的“人情”在，刘二和张猛对视一眼，都没再犟。张猛挠挠头：“成！俺出力！” 刘二也点头：“中！就按大人的办！”
这事不知怎的传开了，添油加醋，越传越神。石青断案，被娃尿了一身不但不恼，还给娃擦屁股，最后案子断得双方心服口服。百姓茶余饭后，都笑传“尿裤青”的名号，但这笑声里，带着亲昵和敬佩。
然而，并非所有恶人都如张猛这般尚存一丝朴素的义气。几后，县衙抓住一个偷窃军粮的惯犯李癞子。此人滚刀肉一般，油盐不进。升堂时，他梗着脖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泼皮相。石磐依法判了杖刑。行刑时，李癞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眼神怨毒。围观人群中，有个四五岁的女娃，被她娘抱着，吓得直往娘怀里钻。行刑完毕，衙役拖走李癞子时，那女娃突然怯生生地对她娘：“娘，那个伯伯……屁股开花啦，疼不？”
童音清脆，不大，却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李癞子身子猛地一僵，回头看了一眼那不谙世事的孩子，脸上怨毒的表情瞬间凝固，慢慢变成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颓唐。他低下头，被拖走了。
石磐站在堂上，看着这一幕，心中触动。最纯粹的童心，映照出暴力的残酷，竟比任何刑具都更能戳中某些人内心深处或许仅存的一丝人性？这偶然显现的童真力量，能否融化李癞子这种积年混混冰封的心？他不敢确定。但也许，在律法威严之外，留存一丝人性的温度，正是平安县这片土地历经磨难却始终不散的根源。只是，这温度，又能感化多少冥顽不灵之徒？下一个考验，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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