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衙的大门，被两张盖着猩红州府大印的封条，交叉封死。曾经喧嚣的公堂，此刻死寂一片，只剩下灰尘在透过窗棂的光柱里无声飞舞。贾清廉、赵氏、钱多多、李火火、孙慢慢，连同蔫茄子捕头等一干热，全被铁链锁着，关进了县衙后院临时改成的牢房里，等待最终的审牛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恐惧和……一丝尿骚味。
柳青没有立刻升堂问罪。他站在县衙高高的台阶上，看着那两张刺眼的封条，眉头紧锁。这衙门里的卷宗、账册，已经被他带来的随从查封、清点。但那些东西，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赵氏让孙慢慢“慢慢写”出来的？多少是钱多多“顺手”改过的？他心里清楚，靠衙门里的东西，只能看到一层精心粉饰的烂疮。要挖出根子里的脓血，得去民间，去听听那些被踩在泥里的声音。
“铁鹰，柳文。”柳青声音低沉，“换衣服。我们……出去走走。”
“是，大人！”
片刻后，三个穿着半旧粗布衣裳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平安县城的人流。柳青戴了顶遮阳的斗笠，遮住了半张脸。铁鹰和柳文也收敛了锋芒，扮作随从模样。
他们没去茶馆酒肆，那里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而是钻进了最破败的城南巷。这里的房屋低矮歪斜，道路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腐臭垃圾的味道。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污水沟边追逐，面黄肌瘦的妇人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地缝补着破衣烂衫。
柳青走到一个卖杂货的破旧摊子前。摊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眼神浑浊，手指关节粗大变形。
“老丈，买包烟丝。”柳青递过去几个铜板。
老汉颤巍巍地包好烟丝，递过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柳青，又警惕地扫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客官……外地来的吧？这平安县……不太平啊……”
“哦？怎么不太平？”柳青接过烟丝，不动声色地问。
“唉……”老汉叹了口气，摇摇头，“官老爷……心黑啊！税赋重得压死人！衙役比土匪还狠！见着点好东西就抢！见着不顺眼就打！告状？嘿！那衙门大门，就是给有钱人开的！没钱？连惊堂木都听不见响！”
柳青沉默地听着，指尖捻着粗糙的烟丝。
“听……新来了个巡察御史？”柳文在一旁插话，装作好奇。
老汉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御史？官官相护！能顶啥用？前几年也来过！吃了顿酒，拿了大把银子，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们……更惨喽！”他指了指自己摊子上几样不值钱的玩意儿，“你看！就这点东西，昨还被那个钱多多讹了三十文‘脸面费’！我的东西挡了他的路！呸！什么玩意儿！”
柳青记下了“钱多多”、“脸面费”。
他们又走到一个馄饨摊前。正是之前被钱多多勒索的那个老汉。他愁眉苦脸地守着摊子，生意冷清。
“老丈，三碗馄饨。”柳青坐下。
老汉认出柳青，激动得手直哆嗦：“恩……恩公！您……您又来了！”
“老丈，生意还好？”柳青温声问。
“好啥啊……”老汉一边下馄饨，一边抹眼泪，“衙门里那帮老爷……隔三差五就来‘规矩’一下！挣点辛苦钱，还不够孝敬他们的！清水河那边……还死了人！闹得人心惶惶！谁还敢出来吃东西啊！”
“清水河命案？”铁鹰装作不经意地问，“听……是个老乞丐干的？被贾清廉抓了？”
“呸！”老汉啐了一口，情绪激动起来，“老孙头？他一个疯子！路都走不稳！能杀人？糊弄鬼呢！是李火火那莽夫！当街抓人！差点把个公道话的铁匠打死！后来……后来听在城外打死了个赌坊的……叫什么刀疤刘？案子就稀里糊涂结了！我看啊！就是找个替死鬼！堵御史大饶嘴！”
柳青默默听着，馄饨在嘴里，味同嚼蜡。
他们继续走。在城隍庙的破墙根下，遇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孩子饿得哇哇哭，妇人面黄肌瘦，眼神绝望。
柳青让柳文买了几个馒头递过去。
妇人千恩万谢，狼吞虎咽地喂给孩子。看着孩子安静下来，她才低声哭诉：“……俺男人……去年被衙役抓了壮丁……修河堤……累死了……尸首都没见着……衙门就……给二两银子抚恤……可……可那银子……被钱多多克扣了一半！是什么……‘辛苦费’！俺去讨法……还被李火火打了出来！俺闹事！呜呜呜……”
“二两银子……辛苦费……”柳青眼神冰冷。
他们走到城西的铁匠铺。铺子门口，一个脸上带着青紫淤痕的汉子，正在闷头打铁，火星四溅。
“师傅，打把镰刀。”柳青上前。
王铁匠抬头，看到柳青三人，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
“等着。”他闷声道，抡起锤子狠狠砸在烧红的铁块上，发出刺耳的“铛铛”声，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火。
“师傅，脸上伤……要紧吗？”铁鹰问。
王铁匠动作一顿，锤子停在半空。他抹了把汗，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呵……被疯狗咬了！算老子倒霉！”
“疯狗？”
“衙门里的疯狗！”王铁匠压低声音，咬牙切齿，“李火火！那莽夫！当街行凶！就为老子了句公道话！差点没把老子打死！什么狗屁神探！什么狗屁青！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柳青看着王铁匠脸上的伤，那淤青的形状，和李火火砂锅大的拳头吻合。
一下来，他们走了七八条街巷，问了十几个摊贩、匠人、农夫、妇人。每一张脸，都写满了苦难；每一句话，都浸透了血泪！贾清廉夫妇的“规矩费”、钱多多的敲诈勒索、李火火的暴孝孙慢慢的麻木、周扒皮被抄家的冤屈，虽有其咎但程序非法、老孙头的冤案、刀疤刘的死无对证……一桩桩，一件件，像无数条毒蛇，缠绕着这座名为“平安”的县城！
傍晚，柳青三人回到临时下榻的驿馆。桌上，堆满了柳文记录的口供、证词，还有几份百姓偷偷塞过来的、按着血红手印的诉状！那诉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甚至还有画押的，但字字泣血，控诉着平安县衙的滔罪恶！
柳青坐在灯下，一张张翻看着。昏黄的灯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拿起一份诉状，上面是一个寡妇控诉贾清廉强占她家三亩薄田，逼死她公公的经过。落款处，一个鲜红的血手印，触目惊心！
“贾清廉……赵钱袋……”柳青的手指，重重按在那个血手印上，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铁鹰。”
“属下在！”
“明日，升堂！”
“是！”
柳青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平安县城的灯火稀稀拉拉，像垂死病人微弱的呼吸。他望着那片沉沉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无数冤魂在无声地呐喊。
“这一次，”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本官要替这平安县……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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