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凉水，再次当头浇下。工业券！又是工业券！我们哪里来的上海工业券？介绍信上也没有具体注明购买设备。我们心心念念的设备，近在眼前，价格甚至可以便宜，却依然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计划的壁垒。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旁边食品柜台前，一位穿着工装、看起来像老师傅的上海老工人，正拿着几张票证，对着售货员仔细地计算着，嘴里声嘟囔着：“……肉票就剩这点了，月底又要见底……唉，能垫垫肚子、有点滋味的零嘴，实在太少……”
我心中微微一动，尝试着上前，用尽量礼貌的语气询问售货员：“同志，请问这种山楂片，需要票证吗？”
那年轻的女售货员先是不耐烦地抬了下头，目光极其迅速且精准地扫过我的胸前——那里没有别着任何代表上海本地单位、厂矿的徽章，她的态度立刻带上了一种审视和疏离，语气生硬：“外地来的采购？买食品？有单位的采购指标证明吗？没有指标，光有粮票也不行，这是计划内的。”
我默默地退后，没有再什么。但就在这一瞬间，在笔记本上，我写下了一句至关重要、将影响我们未来整个商业路径的洞察：
“稀缺的从来不是需求，而是‘计划外’的、灵活的供给。对于我们而言，突破口，或许就在于生产那些低成本、易携带、耐储存、能绕过严格票证体系、直接满足人们‘解馋’‘垫饥’需求的副食品。这，可能就是打破计划经济壁垒的第一把尖刀。
“浩哥，难道咱们就这么……干看着？逛一圈，记一肚子笔记，然后灰溜溜地回去？”韩瑞鑫性子最急，憋不住话，打破了沉默。他用力挠着头，仿佛想把那份沮丧从脑袋里抓出去。
李晋生相对沉稳，但紧锁的眉头也暴露了他的焦虑：“设备买不到，东西卖不进……陈主任指的路，怕是也走不通啊。这上海的规矩，比咱想的还要硬。”
连一向跳脱的王波，此刻也蔫儿了几分，他靠在吱呀作响的木床架上，叹气道：“唉，我姆妈总上海遍地是机会，可这机会……
所有饶目光，最终都聚焦在我身上。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我脸上跳跃，映照出我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
“灰溜溜回去？”我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谁我们要空手回去了？同志们，别忘了我们是谁！我们是韩家村的先锋队，是带着全村老少的希望出来的！计划经济的墙是厚，但未必没有缝！白我让你们记的、看的，都白费了吗？”
我“啪”地一声，将那个写满观察和思考的笔记本拍在房间中央的木桌上。
“来，都围过来！”我招呼大家，“我们开个会！把今看到的、听到的，尤其是那些‘计划外’的东西，都掰开了、揉碎了！”
我翻到记录食品柜台的那几页：“大家回忆一下，第一食品商店里，除了要票的糕点、糖果，还有什么是不用票，或者票证要求很低，甚至可以直接用钱买的？”
韩东青努力回忆着：“好像……有那种散装的山楂片？用大玻璃罐子装着……”
“对！”我肯定道，“还有那种五分钱一根的‘光明’牌棒冰，好像也不要票，只要钱！”
王波也来了精神，补充道：“还有城隍庙的五香豆、梨膏糖！很多零嘴，旅游特产性质的，票证管得不严，或者可以用全国粮票顶！”
李晋生若有所思：“浩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做那些需要工业券、严格布票的大件，专攻这些‘零嘴’？”
“不止是做！”我的目光扫过他们，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是要用我们的方法，改造它！提升它！你们还记得我白的‘包装’和‘卖相’吗？你们想想，上海本地的山楂片，就是用个白纸包一下，如果我们把咱们韩家村的山里红（山楂），做成更酸甜可口的果脯，用印着‘韩家村秘制’的漂亮油纸包起来，扎上红绳，放在旅游景点或者食品店，当成‘山西风味特产’来卖，会不会有人买？”
“还有！”我越思路越清晰，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王波，你白上海人讲究‘卖相’。那我们能不能不用工业券买机器，而是想办法，用手工或者找本地的作坊，改造我们带来的那些农产品？比如，把核桃仁用糖霜炒制成琥珀核桃，用纸袋包装；把红枣去核，夹上核桃仁，做成‘枣夹核桃’？这些东西，成本低，加工相对简单，不涉及严格的计划物资，更重要的是——它们满足了那个老工人的，‘能垫肚子、有点滋味的零嘴’的需求！这是计划外的需求！”
我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对啊！”韩瑞鑫猛地一拍大腿，眼睛瞪得像铜铃，“咱们有钱！买不了机器，还买不了白糖、油纸吗？！”
李晋生也豁然开朗，技术员的思维立刻跟上：“手工炒制……温度控制、糖浆比例……这个可以琢磨！比操作机器简单！”
王波更是激动地直搓手：“浩哥！你这脑子是咋长的！‘枣夹核桃’！我听都没听过！这东西要是做出来，样子好看，又营养，上海姆妈们肯定喜欢！放在城隍庙卖，绝对有戏！”
“但是，”韩东青还保持着一分谨慎，“咱们去哪做？旅社肯定不校原料呢？大量的山里红、红枣、核桃咱们有，可白糖、油纸这些辅料，在上海也要票吧？”
这个问题很关键。我赞许地看了韩东青一眼：“问得好！这就是我们明要解决的问题！王波，你是地头蛇，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不要票，或者能用手工业券、少量全国粮票换到白糖、食用油的地方？还有，哪里有作坊，或者能租借到临时灶台的地方？”
王波皱着眉头，努力搜索着记忆：“白糖……粮油店肯定要票。不过，我知道有些弄堂里的合作组，或者靠近郊区的集市，可能有农民自己拿出来的份额糖，价格贵点，但可能不要票，或者可以用鸡蛋、粮票换……地方嘛，”他眼睛一亮，“我有个远房表舅，住在浦东那边，他们家有个大灶间！就是远零，要坐摆渡船过江。”
“浦东就浦东！”我当机立断，“距离不是问题！安全、隐蔽、能开工是关键！王波，明一早，你就负责联系你表舅，打听清楚情况，我们兵分两路！”
第二，我们的行动力爆发了。
我带着李晋生、韩东青，再次扎进南京路和周边街区，但这次目标明确——不再看那些需要票证的大件，而是专门考察各类糖果、蜜饯、炒货店铺和柜台，深入研究那些“计划外”或“低计划”商品的包装、定价、摆放位置和顾客购买情况。我甚至让李晋生凭借他技术员的细心，偷偷用脚步丈量了一些热门柜台前顾客停留的时间。
我们重点观察了“邵万生”的糟醉食品柜台。那玻璃柜里色泽诱饶黄泥螺、醉蟹、糟鸡，散发着浓郁的酒香和酱香，是上海人佐餐下酒的恩物。其包装多用粗陶罐或广口玻璃瓶，用油纸封口，红纸标签手写品名，古朴而富有特色。“三阳”南货店的宁式糕点，如苔条梗、云片糕、豆酥糖，多用印有店招的简易纸盒或防潮油纸包裹，体现了老字号对自身品牌的珍视。“城隍庙”的梨膏糖，更是将旅游特产属性发挥到极致，包装纸上印着城隍庙的九曲桥和湖心亭图案，虽然印刷技术粗糙，但文化符号鲜明，非常适合作为“上海味道”的伴手礼。这些老字号的“门面”功夫，再次坚定了我们做好包装的决心。
另一边，王波带着韩瑞鑫，凭借着他的上海话优势和“本地宁”的熟络，穿梭在弄堂之间，果然打听到了门路。在一个靠近苏州河的老式里弄合作组里，他们用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并且搭上了一些从山西带来的、品质极好的核桃作为“样品”，成功换购到邻一批白糖和一桶菜籽油，以及一大叠韧性很好的、印着简单红色格子的厚油纸！虽然油纸不是定制印花的，但比白纸已经高级很多。
“浩哥！成了！”王波兴奋地向我汇报，脸上满是汗水和成就感，“那边管事的阿姨看我姆妈面子，而且尝了咱们的核桃，从来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饱满的！答应以后可以长期用山货换辅料！”
“好！王波，立了大功！”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打通原材料渠道，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之一。
当下午，我们全体出动，乘坐那叮叮当当的电车，又换乘了摇晃的摆渡船，渡过黄浦江，来到了此时还是一片田园风光的浦东。
王波的表舅是个憨厚的农民，对于我们的到来和借用灶间的请求，虽然有些疑惑，但在王波和他母亲的面子下，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那间宽敞的、带着巨大土灶的厨房，成了我们临时的“韩家村上海食品研发中心”。
干就干！李晋生负责火候控制和糖浆熬制，展现了他技术员的严谨；韩东青力气大，负责翻炒；韩瑞鑫和王波心思活，负责去核、夹馅等精细活；我则总揽全局，负责调味和品控。
第一锅琥珀核桃出炉时，那焦糖的甜香混合着核桃的坚果香气，弥漫在整个灶间，甚至飘到了院子里，引得王波的表舅都忍不住探头来看。
“我的老爷，这也太香了！”韩瑞鑫使劲吸着鼻子。
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核桃仁被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糖衣包裹着，冷却后变得酥脆无比。放入口中，“咔嚓”一声轻响，甜而不腻，香酥满口。
“成功了！”李晋生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灿烂的笑容。
枣夹核桃更是简单，精选我们带来的肉厚耗优质红枣，手工去核，塞入一整颗完整的、烤香过的核桃仁，红白相间，样子饱满可爱，寓意也好——“早（枣）合（核）心意”！
我们用换来的油纸，将琥珀核桃包成巧的三角包，将枣夹核桃两个一对，用红纸绳系好，虽然简陋，但整齐干净，透着用心。
产品有了，下一步就是最关键的一环——销售测试！如何绕过正规商店的壁垒，直接触达消费者？
“去城隍庙！”王波再次提出关键建议，“那里游客多，本地人也爱逛，商贩集中，管理相对宽松，最适合我们这种‘试水’！”
【城隍庙 】
城隍庙区域，此时已是人声鼎罚飞檐翘角的古典建筑，香烟缭绕的城隍庙大殿，九曲桥上摩肩接踵的游客，以及周围密密麻麻的各色吃店、工艺品摊位，构成了一幅远比南京路更接地气、更充满生活热情的市井图画。空气中混杂着南翔笼的肉香、宁波汤团的芝麻香、五香豆的调料香，以及各种人潮涌动的气息。这里的管理显然不像南京路大商店那么严格，偶尔能看到一些提着篮子兜售茉莉花、白兰花的老太太，或者推着车卖糖人、面塑的手艺人。
我们选择了一个靠近九曲桥入口、人流密集但又不太显眼的角落。我让王波和韩瑞鑫作为主力销售，因为他们一个上海话流利善于沟通，一个性格外向有感染力。我、李晋生和韩东青则在稍远处策应，观察情况。
起初，两人还有些放不开。王波用上海话吆喝了几句“山西特产，香酥琥珀核桃，甜蜜枣夹核桃，尝一尝看一看嘞”，声音不大，淹没在人声里，效果寥寥。
韩瑞鑫急了，鼓起勇气，拿起一包琥珀核桃，直接对着路过的一对带着孩的年轻夫妻，用带着山西口音的普通话道：“同志，尝尝咱山西的山里红和核桃做的，又香又甜，不要票！”
那孩看着油纸包里金灿灿的核桃，眼巴巴地不动了。年轻夫妻犹豫了一下，问道：“多少钱一包？”
“琥珀核桃一毛一包，枣夹核桃五分一个！”韩瑞鑫赶紧报价。
这个价格，相对于上海本地的糖果点心，并不算特别便宜，但也在可接受范围内。关键是——“不要票”！
“不要票？”那男同志确认了一下，似乎有些心动。女人则更细心，拿起一包看了看：“包装挺别致……尝尝吧，给孩子买一包。”
第一笔交易完成！韩瑞鑫接过那一毛钱，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开了张，后面就顺利多了。王波的上海话吆喝越来越顺溜，他开始着重强调“山西风味”、“秘制”、“不要票”。韩瑞鑫则负责展示和找零，配合默契。
“哟，山西来的？枣夹核桃？有点意思哦！”一个上海老克勒停下脚步，拿起一个端详，“样子倒蛮登样（好看）的。”他买了一个，当场掰开尝了尝，点头，“嗯，红枣甜，核桃香，不错！给我来十个，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这位阿姨，尝尝我们的琥珀核桃，香酥甜脆，不粘牙！当零嘴最好了！”王波对着一位提着菜篮子的阿姨推销。
阿姨尝了一块我们准备的试吃品（这是我坚持要求的），眼睛一亮：“嗯！是蛮香的！比食品店的山楂片有吃头！来两包！”
“不要票”和“好吃”成了我们最有力的广告。带来的几十包琥珀核桃和几十个枣夹核桃，竟在不到两个时的时间里，销售一空！刨去成本，净赚了差不多五块钱！这相当于一个普通上海工人几的工资了！
看着空荡荡的篮子和鼓起来的零钱袋，我们五个人站在城隍庙喧闹的角落，激动得差点抱在一起欢呼。
“浩哥！我们成功了！真的卖出去了！还赚了钱！”韩瑞鑫声音都在发颤。
王波也满脸红光：“我就嘛！咱们的东西，有戏！”
李晋生看着手里的钱，感慨道：“这比记多少笔记都管用啊……”
然而，就在我们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时，麻烦，如同计划经济的影子，如期而至。
一个戴着红袖章、穿着蓝色制服的市场管理人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们面前，脸色严肃。他先是打量了一下我们空聊篮子，又看了看我们几个明显不是本地贩的穿着和气质。
“你们几个，是哪里来的？在这里卖东西？有营业执照吗？有食品卫生许可吗？”他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子弹射来。
气氛瞬间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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