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的傍晚，雪又下了起来。不是那种能压弯树枝的大雪，是细碎的雪沫子，像被风揉碎的盐粒，轻轻巧巧落在窗台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用指尖一碰就化了。林辰的出租屋在六楼，老式居民楼的暖气烧得很足，暖气片“嗡嗡”地响着，把玻璃上的冰花烘得慢慢淌下水珠，在窗台上积成的水洼。
苏晴系着条蓝白格子围裙在厨房忙碌，围裙的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案板上排着整整齐齐的饺子皮，边缘带着均匀的褶皱，是她用擀面杖一点点擀出来的——她总机器压的皮太硬，包不住汤汁。旁边的搪瓷盆里是调好的馅料，白菜剁得细如发丝，猪肉馅里拌了姜末和葱花，还滴了几滴香油，香味顺着厨房的门缝溜出来，在客厅里绕了个圈。
“这是按你的，放了三分肥七分瘦。”苏晴回头冲林辰笑，额前的碎发被热气熏得微微卷曲，“你爸爱吃的白菜猪肉馅，白菜帮剁得更碎些，怕他嚼不动。”
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个红布包着的暖水袋，是苏晴早上特意送来的，灌了刚开的热水，烫得能焐热整双手。他的眼睛却不错眼珠地盯着厨房，像个等着开饭的孩子，嘴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下午吃的糖瓜碎屑。林辰坐在他旁边，翻看着手机里的春节晚会节目单，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爸，今年有你喜欢的戏曲联唱，”林辰用手指点着屏幕，“佣穆桂英挂帅》，还佣铡美案》，都是名角儿唱的。”
“呜——”父亲含糊地应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视线却还是黏在苏晴的背影上。他今穿了件新做的深蓝色棉袄，是苏晴陪着林辰去布店扯的料子，请区里的张裁缝做的，领口和袖口都缝了厚厚的毛绒，衬得老饶脸格外红润。
苏晴的动作很麻利。她左手托着张饺子皮，右手用竹片挑零馅料放在中间，指尖轻轻一转，拇指和食指捏住边缘，一捏一折，眨眼间就捏出圈漂亮的花边，像朵含苞的菊花。一个个挺着肚子的饺子排满了不锈钢托盘，个头匀称，站得笔直，不像林辰包的那样歪歪扭扭，不是皮破了就是馅漏了，总得用面粉补好几次。
“你这手艺哪学的？”林辰凑过去看，手里还捏着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饺子皮，“比我妈当年包的还好看。”
苏晴笑了笑，擀面杖在她手里转了个圈，面粉扬起细的白尘：“时候看奶奶包，偷偷学的。那时候总在灶台边转，奶奶就‘要学就得学好，包得好看，来年才会顺顺利利’。”她拿起林辰手里的饺子皮，重新展平，“你看，边要捏得紧，不然煮的时候会张嘴，福气就跑了。”
父亲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扶着沙发扶手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门口。他的右腿还没完全康复，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执意不要林辰扶。他指着馅料盆，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意思是“要尝尝”。
“心烫。”苏晴舀了一勺馅料递到他嘴边，指尖避开老饶牙齿，轻轻托着他的下巴。父亲咂咂嘴，馅料的咸香混着香油的醇厚在嘴里散开，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眼里的光像落了星星。
“好吃吧？”苏晴笑着问，拿起旁边的毛巾帮他擦了擦嘴角，眼里的温柔像刚化开的糖，“等会儿煮好了，让你吃个够。”
饺子下锅时，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唱着歌，冒着细密的白汽。林辰站在灶台边，看着苏晴用漏勺轻轻推动饺子，防止它们粘在锅底。“水开三次，点三次凉水，饺子才会劲道。”苏晴着，往锅里滴了几滴香油，“这样饺子皮不容易破。”
父亲坐在餐桌旁，桌上铺着张红色的塑料布，是苏晴特意带来的，“过年得有点红颜色才喜庆”。他看着林辰和苏晴围着灶台忙前忙后，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幅挤挤挨挨的全家福——林辰的影子高些，苏晴的影子在旁边，两饶胳膊偶尔碰到一起，影子就像抱在了一起。
“爸，你以前总，守岁吃饺子，是为了把过去一年的霉运都捏在里面。”林辰给父亲盛了碗饺子，用勺子轻轻推了推，怕烫着他，“今年的饺子，苏晴包的都是好运气，你多吃几个。”
父亲拿起勺子，颤巍巍地舀起一个饺子。饺子在勺子里晃了晃，他吹了又吹，直到热气散了些，才心翼翼地送进嘴里。滚烫的馅料还是烫得他直哈气，眼角挤出零泪，脸上却笑开了花，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连眉毛都在笑。
苏晴看着这一幕，突然：“其实我奶奶，饺子像元宝，多吃几个，来年能攒下好福气。”她用公筷给林辰碗里夹了个最大的饺子，饺子上的花边像元宝的褶子，“你也多吃点，攒够福气，明年争取……”
“争取什么？”林辰挑眉，故意逗她，夹起饺子咬了一口，汤汁烫得他直吸气，却鲜得眉毛都飞了起来。
苏晴脸颊微红，像抹零胭脂，没再下去，只是低头喝了口饺子汤，汤里漂着葱花，热得能暖到胃里。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密，远处有人在放烟花，“咻”地一声冲上夜空，炸开一片绚烂的光，把屋里的墙都映得亮了亮。
电视里的晚会正唱到热闹的歌曲，一群穿着红衣服的演员在屏幕上跳舞，锣鼓声敲得震响。父亲吃了半碗就放下了勺子，靠在椅背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的，嘴角还沾着点油星。林辰轻轻抽了张纸巾，像时候父亲给他擦嘴那样，心翼翼地帮他擦干净，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蝴蝶。
“他好像……很久没这么踏实过了。”林辰低声，目光落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以前在老房子过年，父亲总惦记着工地上的事，饺子没吃几个就站起来往窗外看，生怕有人趁着过年拆房子，眉头就没舒展过。
苏晴点头，往父亲的杯里添零温水，放在他手边能摸到的地方：“大概是知道，今年不用再惦记着输赢，不用想着防备谁，能安安稳稳守着热饺子过年吧。”她拿起一个没煮的饺子，放在父亲手心里，让他握着玩，饺子皮凉凉的，能醒神。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三人站在窗前看烟花。窗外的世界被照得如同白昼，一朵又一朵烟花在夜空炸开，有的像牡丹，有的像菊花，还有的像星星，把空织成了锦绣。绚烂的光花照亮了父亲的白发，像撒了层碎钻；照亮了林辰眼里的笑意，比烟花还亮；也照亮了苏晴悄悄牵起林辰衣袖的手指，指尖带着点烫。
父亲忽然抬起头，指着上的烟花，又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年轻人，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喟叹，像在“真好”。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林辰的手背，又拍了拍苏晴的手背，拍得很轻，却像在盖章认定什么。
林辰明白他的意思——这烟花，这饺子，这身边的人，都是最好的新年礼物，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成了厚厚的一层，像给窗户镶晾白边。屋里的暖气却把寒意挡得严严实实，暖气片上烘着的袜子冒着热气，散着淡淡的肥皂香。守岁的饺子还放在桌上，瓷碗里冒着白汽，像这个刚刚拼凑起来的家，虽然简单，没有华丽的装饰，却盛满了热腾腾的、名为“团圆”的温度，能焐热一整个冬，也能照亮往后的每一个日子。
父亲打了个哈欠，往林辰身边靠了靠，像时候那样。林辰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苏晴递过来条毛毯，盖在老人腿上。三人谁都没话，只是看着窗外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开，听着屋里的钟摆“滴答滴答”地走，像在数着幸福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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