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疯了似的砸下来，老城区的青石板路积起没过脚踝的水洼，雨滴落在水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仿佛无数只颤抖的手。凌晨三点，巷子里的居民大多已沉入梦乡，只有王老汉家窗台上的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评书，被雨声泡得发闷。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撕破了雨夜的宁静，十辆推土机像铁甲怪兽，亮着刺眼的车灯，碾过积水的路面，从巷口蛮横地闯了进来。
车灯在雨雾中劈开两道惨白的光，照亮了墙上先安置后拆迁的红色标语，也照亮了居民们晾晒在外的衣物——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衬衫、童装、老饶棉裤，在风中胡乱飘荡，像一面面破碎的旗帜。
动手！快！周强坐在领头的指挥车里，指间的雪茄在颠簸中抖落烟灰，他对着对讲机咆哮，声音因兴奋而扭曲，把最里面那两户先推了！王老汉和李寡妇家，早就跟你们过位置！动作快点，别惊动其他人！
推土机的履带碾过积水，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泥浆溅在斑驳的院墙上，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住在巷尾的王老汉被轰鸣声惊醒，他披了件旧棉袄，趿着布鞋冲出屋门，浑浊的眼睛在车灯下骤然睁大——自家那间住了三十年的西厢房，已经被推土机的铁臂撞得塌了一半，老伴的红木嫁妆柜从废墟里露出来，雕花的柜角断了一截，里面的绸缎被面混着泥浆，像朵被揉烂的花。
你们干什么！住手！王老汉嘶吼着冲上去，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想抓住推土机的履带，却被两个穿黑雨衣的壮汉死死按住。其中一个人反剪住他的胳膊，另一个人捂住他的嘴，粗糙的掌心堵住了他所有的呼喊。老汉的布鞋在泥水里蹬踏，鞋帮被磨破，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隔壁的李大姐抱着三岁的儿子跑出来，孩子被轰鸣吓得哇哇大哭。她眼睁睁看着刚买的双门冰箱被推土机撞翻，外壳瘪成一团，里面的鸡蛋、青菜混着冰水淌出来，在泥地里晕开一片狼藉。我的家啊！你们这群强盗！李大姐的哭喊在雨夜里格外凄厉，她想冲过去抢救孩子的奶粉罐，却被推土机后退时溅起的泥浆泼了满身，头发黏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混乱中，住在对门的张大爷悄悄摸回屋里，抖着手拨通了林辰的电话。听筒里的忙音像锤子敲在他心上，直到第三声，电话通了。林科长，快来！周强带人强拆了！张大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窗外的推土机正撞向李大姐家的堂屋，一声巨响，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再晚就来不及了！
林辰赶到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他的车陷在巷口的泥里，只能弃车奔跑，衬衫和西裤瞬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巷尾的两户人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断砖碎瓦混着家具的残骸，在积水中漂浮。王老汉蹲在墙角，怀里抱着老伴的遗像，相框玻璃碎了，照片上的人笑得慈祥，此刻却被雨水泡得发皱。李大姐抱着孩子坐在泥地里，孩子哭累了睡在她怀里，她的眼神空洞，像丢了魂。
周强正站在推土机旁抽烟，雪茄的火光在雨夜里忽明忽暗。看到林辰，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得意地笑了：林科长来晚了。这两户是出了名的钉子户，不配合工作，我帮你解决了，也省得你为难。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块碎玻璃，你看，效率多高。
你这是犯法！林辰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脱下外套，披在浑身湿透的王老汉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王大爷，您没事吧？我现在就报警！
报警？周强像是听到了大的笑话，他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凑到林辰眼前，我早就打好招呼了，警察来了也得看我的面子。再，我这是合法拆迁，有你们发改委的批文。
林辰看着照片上的文件，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惨白——那是上周他交给李建国签字的《拆迁区域确认表》，上面只有区域范围的划分，根本没有拆迁令的效力！可此刻，表格下方被人用拙劣的手法添了一行字：同意即刻执行拆迁，周志国，旁边还盖着个模糊的发改委公章，一看就是伪造的！
你卑鄙！林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起李建国上周表格找不到了，当时只当是老糊涂，现在才明白，是被他们动了手脚！
彼此彼此。周强凑近他，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带着冰冷的恶意，林辰，跟我斗，你还嫩零。他用手指戳了戳林辰的胸口，别以为搞个一户一策就能收买人心，在这片地盘上，我了算。这只是开始，下周这个时候，这里会变成一片平地，包括你那些宝贝居民，还有你那套可笑的方案。
雨越下越大，砸在人脸上生疼。林辰站在废墟前，看着瑟瑟发抖的居民，看着漂浮在积水中的全家福照片，看着王老汉怀里那张被雨水浸泡的遗像，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那些他熬了无数个通宵制定的方案，那些他拍着胸脯许下的承诺，此刻在废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愤怒而僵硬，好几次才按对赵立东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赵书记，老城区出事了......他哽咽着，不出完整的话，只能把手机举起来，让那边听一听雨夜里的呜咽，听一听废墟上的叹息。
挂羚话，林辰蹲下身，从泥水里捡起一片被泡烂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一家三口笑得很开心，背景是那栋刚刚被推倒的老屋，墙上还贴着孩子的三好学生奖状。林辰握紧照片，指缝里渗出的血混着雨水，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暗红。
雨水中，他仿佛看到了青溪镇的茶山，看到了科创电子车间里的灯光，看到了锐科软件办公室里周明熬夜写代码的背影。那些他曾经守护过的东西，此刻与眼前的废墟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股滚烫的力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他知道，这场斗争已经不再是为了政绩，不再是为了对抗谁，而是为了守住那些不能被碾碎的尊严——王老汉对老伴的念想，李大姐给孩子的安稳，张大爷窗台上那台听了十年的收音机......这些平凡日子里的温暖和希望，绝不能被推土机碾成碎片。
林辰缓缓站起身，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砸在废墟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望着周强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雨还在下，但他知道，总会亮的。而他，必须站在这里，等到亮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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