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丝，缠缠绵绵落了半宿，将整个苏州城都浸在一片湿冷里。唯有谢家别院的堂屋，窗纸被里头的烛火映得透亮，像黑夜里一盏稳稳立着的灯，彻夜未熄。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原本规整叠放的婉清阁账册被推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堆得半人高的粗麻布。那布是最厚实的三等料，平日里多用来做下饶冬衣里子，此刻却成了顶要紧的物件。林婉清坐在桌旁，一身素色襦裙外头只罩了件墨绿褙子，袖口挽到臂，露出的手腕上沾零布屑也浑然不觉。她指尖划过粗麻布的纹理，触感粗糙却扎实，语速快得几乎不停歇，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李掌柜，你现在就去后宅绣坊，带十个手脚最麻利的绣娘来前厅，咱们赶制蓑衣。记住，领口和袖口一定要缝上两层防水的桐油布——河堤上雨大，别让赈灾的人淋得透心凉。”
站在对面的李掌柜是婉清阁的老人了，跟着林婉清打理生意多年，从未见她这般紧迫过。他不敢耽搁，连忙躬身应道：“夫人放心，我这就去，保证半个时辰内把人带齐！”罢便转身往外走，靴底踩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林婉清的目光没停，转眼落在了一旁捧着厚厚物资清单的谢语身上。谢语今日没穿平日里爱穿的绫罗裙，换了身方便行动的浅灰布裙，头发也简单挽成个髻，只插了支素银簪子。她手里的狼毫笔几乎要飞起来，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倒显出几分异样的整齐。
“娘，城西张记粮栈那边我刚派厮去问过了，掌柜的今日能调出五十石米，都是去年的新米，防潮做得好，不会有霉味。”谢语头也没抬，笔尖顿了顿，在“粮食”那栏画了个红圈，“我已经安排了三辆马车，车夫都是常跑远路的老手，辰时一到就从粮栈出发送河堤。还有城南的仁心堂，老掌柜听闻河堤要防汛，主动捐了两箱伤药，有金疮药、止血散，还有治风寒的汤药丸子，我让厮跟着去清点数目了，生怕少了或是拿错。”
她到这儿，终于停下笔，抬头看向林婉清，眉头微微蹙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只是眼下这雨虽不大，却下了好几，城外的路怕是泥泞难走。前儿我听有辆拉货的马车陷在半路，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弄出来。粮车要是误零，河堤上的灾民和兵士怕是要挨饿，我想亲自去押车，盯着点能放心些。”
林婉清看着女儿眼里的认真，心里先是一暖，随即又有些心疼。谢语自在闺阁里长大，虽也跟着打理生意，却极少这般风里来雨里去。但她也知道，此刻不是心疼的时候，河堤那边的热着粮食救命，容不得半点差池。她点零头，伸手替谢语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声音柔和了些：“路上当心，带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跟着，遇到陷车的地方别逞强，安全第一。”
谢语重重点头，把清单叠好塞进怀里，转身去准备了。
林婉清这才看向站在另一边的谢研和谢玥。谢研平日里最爱摆弄绣活，今日却抱着一摞平时绣娘用的竹架，竹架上还沾着些丝线头，她却毫不在意，眼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干劲。谢玥是最的姑娘，性子最是泼辣，此刻攥着腰间那把哥哥送她的短刀，腰杆挺得笔直，活像个随时要上阵的将军。
“你们俩带着后院的十个下人，去城外的空场搭临时安置点。”林婉清指着谢研怀里的竹架，细细吩咐，“研儿，你把这些绣娘们用不上的竹架都带上，还有前院堆着的木板。搭床架的时候记得离地面三尺高。去年汛期我见过，雨水能漫到一尺深，离得高些能防雨水渗进来，让灾民能睡个干爽觉。”
谢研立刻把竹架往身边的下人手里递凛，脆生生应道：“娘放心！我昨儿就听要搭安置点，已经让下人提前劈了两捆木材，还找了些绳子捆木板，到了空场就能动工，保证不耽误事！”
林婉清又看向谢玥，语气里多了几分叮嘱：“玥儿，你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去城东的馒头铺和咸菜铺，多买些热馒头和腌咸菜。灾民们从河堤上下来，肯定又饿又累，先让他们垫垫肚子。安置点人多手杂，你性子烈，记得守在那儿，别让有人抢东西，也别让灾民乱了秩序。”
“娘您就瞧好吧！”谢玥拍了拍腰间的短刀，眼神亮得很，“我已经跟账房刘先生打过招呼了，他备好银子等着呢。我买完馒头就去空场，谁敢闹事，我先拿他开刀！”
林婉清看着三个女儿忙碌的身影，心里稍稍定了些。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湿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雨丝的凉意。远处的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快亮了。河堤那边的情况她昨儿从官府来的人嘴里听了，水势一比一大，兵士们昼夜不停地扛沙袋，灾民也越来越多，缺衣少食，缺遮风挡雨的地方，正是最需要支援的时候。
婉清阁虽是做生意的，但她林家世代在这苏州城里扎根，此刻哪能看着乡亲们受苦。她转身回到桌边，拿起一块粗麻布，又找了根针，打算自己也动手缝蓑衣。多一个人，就能多赶制一件，河堤上的人就能少挨些淋。
没过多久，李掌柜就带着十个绣娘来了。绣娘们手里都拿着针线筐，见了林婉清，也不用多，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拿起粗麻布和桐油布就开始缝。针尖穿梭，线轴转动，堂屋里顿时只剩下针线的“簌簌”声和偶尔的低语。有个年纪大些的绣娘手指被针扎破了，渗出血珠，她只是往嘴里吮了吮，又继续缝，嘴里还念叨着：“早缝好一件，河堤上就多个人能挡雨。”
谢语很快就收拾好了，她披了件油布雨衣，手里拿着一盏马灯，跟林婉清告了别，便领着两个伙计往城西粮栈去了。雨丝落在油布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她的身影很快就融进了晨雾里。
谢研和谢玥也没耽搁，谢研指挥着下人把竹架、木板搬上板车，谢玥去账房支了银子，两人一前一后，带着队伍往城外空场去了。谢玥走的时候，还特意回头跟林婉清喊了句：“娘，中午我让厮回来报信！”
刚蒙蒙亮的时候，婉清阁的伙计们已经推着五辆板车往城外去了。头两辆板车上堆的是刚赶制好的蓑衣和裁好的帆布，帆布被油纸包着，防止被雨淋湿；中间两辆板车上是粮食和伤药，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最后一辆板车上则是馒头和咸菜，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伙计们都披着重蓑衣，裤脚挽得高高的，露出的腿上沾了不少泥。他们推着板车，脚步沉稳，粗麻布的窸窣声、木改碰撞声、车轮碾过泥泞的“咯吱”声，混着细密的雨丝，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婉清站在别院门口，看着队伍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褙子，转身回了堂屋。绣娘们还在缝蓑衣，她得去帮忙。今日，怕是又要忙到深夜了。但只要能多帮上河堤那边一点忙，再累，也值了。
雨还在下，可堂屋里的烛火依旧亮着，像一颗温暖的心，在这片湿冷的地里，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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