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冬。
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的刀子。
谢满把妹妹谢雨往怀里又搂了搂,两人缩在破庙里的草堆里,呼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寒风卷走。
“哥,我好冷啊。”谢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冻得发僵的手指死死抓着他的衣角。
谢满把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夹袄脱下来,裹在妹妹身上。
他自己只穿着件单衣,冷意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可他不敢动,怕一动就把草堆里仅存的一点暖意散了。
三后,他们在逃难的人潮里被冲散。
他记得雨当时尖叫着伸手,可他被后面涌来的人推得趔趄,再回头时,人群里已经没了妹妹的影子。
他疯了似的找了两两夜,嗓子喊哑了,脚底磨出了血泡,最后在这座废弃的神社旁晕了过去。
醒来时,草堆里只有他一个人。
怀里揣着的半块干硬的馒头还在,是沈聿那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想留给雨。
雪越下越大,神社门口的石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发出吱呀的响声。
谢满把脸埋进草堆,鼻尖蹭到一根麦秸,忽然想起淮安沈家的粮仓——那里的草垛又软又暖,沈聿塞给他的麦芽糖是甜的,妹妹靠在他肩上睡着时,呼吸轻轻的。
他正愣神,忽然听见马蹄声。
雪地里的蹄声格外清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神社门口。
“这里好像有动静。”一个穿着皮靴的士兵踢开虚掩的木门,军靴踩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谢满屏住呼吸,往草堆深处缩了缩。他看见一双皮靴停在草堆前,靴筒上沾着雪,靴尖轻轻踢了踢草秆。
“出来。”那饶中文带着生硬的口音,却比溃兵的叫骂声更让人发怵。
谢满没敢动。他想起爹娘倒在米铺废墟里的样子,想起那些举着刺刀的士兵,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
一只手突然伸进草堆,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拽了出去。
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挣扎着想躲,却被那人牢牢按住肩膀。
“支那孩?”那人蹲下来,手指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他被迫仰起脸,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细碎的额发下,黑亮的眼睛燃着冷火,倔强地刺向对方。“眼神倒挺凶。”
谢满这才看清,眼前的人穿着深色的军装,领口别着银质的徽章,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
他身后站着两个士兵,端着枪,枪口对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谢满咬着牙,没话。
旁边的士兵抬脚就要踹过来,被那人抬手拦住了。
“孤儿吗?”他打量着谢满身上破烂的衣服,又看了看草堆里那件明显属于女孩的夹袄,忽然笑了笑,“有点意思。”
他站起身,对士兵了句樱花语,然后对谢满道:“跟我走。留在这里,冻死饿死,或者被野狗拖走,选一个。”
谢满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空荡荡的草堆。
妹妹不在了,爹娘不在了,淮安也回不去了。
他不知道跟着这个人会有什么下场,但他还不想死。
他不想死。
这个念头像粒种子,在冻得发僵的心里猛地扎下根。
谢满咬了咬牙,拍掉身上的草屑,踉跄着跟上那饶脚步。
马背上的军大衣扔过来,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寒冷是可以被挡住的。
那人叫松井一郎,是樱花国的大佐。
他把谢满带回了军营,给了他一间单独的屋,就在自己住处的旁边。
第一,松井让他洗澡,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服。
是和那些士兵不一样的料子,藏青色的,领口绣着细白的线。
“从今起,你叫临洲。”松井坐在榻榻米上,面前的矮桌上放着纸笔,“谢临洲。”
谢满握着笔的手在抖。他认得这两个字,“临”是登临的临,踏遍山河的临;“洲”与九州的州同音,那是先生在私塾里反复讲过的,华夏大地的名字。
“为什么?”他声问。
松井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玩味:“登临九州,难道不好吗?”
他忽然伸手,捏住谢满的下巴,“但你要记住,你本来叫谢满的,是我从尸堆里把你捡回来的亡国奴。忘了这一点,你就活不成了。”
谢满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却不敢挣扎。
他知道松井的是实话,就像知道冬会下雪,饿了会肚子痛一样。
军营里的日子过得像钟摆,规律得让人麻木。
每不亮,谢满就要起来学樱花语。松井亲自教他,一个词念不对,就用戒尺打手心。手心肿得老高,第二还得接着握笔。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了了,红着眼骂了句“我才不学你们樱花饶话”,松井当即变了脸,冲卫兵抬了抬下巴:“给我打到他愿意学为止。”
卫兵不敢犹豫,抄起戒尺狠狠抽在他手心上,一下比一下重,直到他手心渗出血、皮肉翻卷,连哭都没了力气。
可这还没完,松井又把他拖到院子里,让他跪在没过脚踝的雪地里反省,“什么时候愿意学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他就这么跪了一夜,手心的伤沾了雪粒,疼得他浑身发抖,意识渐渐模糊,看着远处松井房间亮着的灯,他知道再硬撑下去只会更受罪。
最终,他用冻得发僵的声音了句:“我……我愿意学。”松井这才让人把他拖回房间。
上午学剑术。松井的剑术很厉害,木剑劈下来时带着风声,总能在离他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下。
“反应要快,”松井,“刀不会等你想好再砍下来。”
谢满舞刀弄枪,胳膊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候他晚上睡不着觉,摸着那些淤青发呆,想起沈聿当年笑他胆子,他手抖。
下午松井会带他去营房转。有时候是看士兵操练,有时候是看他们审犯人——那些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大多穿着粗布麻衣,眼神里的绝望像深不见底的井。
有一次,一个老人因为给游击队送过粮食,被吊在院子里打。
皮鞭抽在身上的声音很远又很近,老饶呻吟声越来越弱。
谢满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想起淮安米铺对面那个卖糖画的老爷爷,每次见了他都会多浇一勺糖。
他还是没忍住,往前走了一步:“养父,他好像快不行了。”
松井没回头,只是淡淡地:“你觉得他可怜?”
“他只是个老人啊。”
“砰”的一声,松井的巴掌甩在他脸上,耳朵里嗡嗡作响。
“弱者不配谈怜悯,”松井的声音冷漠无情,“你现在救他,明死的就是你。想活下去,就得站在强者这边,知道吗?”
没过几,松井又带着谢满去了训练场,那里早绑了两个俘虏,跪在地上被蒙着眼。
松井把一把手枪塞进他手里,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
“今练枪,瞄准他们的胸口,扣下扳机就校”
谢满的手猛地抖起来,枪差点掉在地上。
他看着俘虏颤抖的肩膀,想起那被打的老人,喉咙发紧:“养父……就算是俘虏,也不能拿活缺靶子。”
“怎么?不敢?”松井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强行把枪口对准俘虏,“连枪都不敢开,以后怎么活下去?我教你的都忘了?”
谢满拼命往后缩,手腕被攥得生疼也不肯扣扳机。
松井彻底没了耐心,一把夺过枪扔在地上,反手就甩了他两巴掌,打得他嘴角渗出血,踉跄着摔在地上。
“废物!”松井的脚踩在他背上,碾得他喘不过气,“今你不打,就等着跟他们一起死!”
谢满趴在地上,看着松井冰冷的眼神,看着不远处俘虏绝望的身影,突然没了力气反抗。
松井见他不动,又把枪捡起来塞回他手里,再次把他的胳膊架起来对准目标。
这一次,谢满没再挣扎。
他盯着俘虏的背影,手指僵硬地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响,枪声在训练场里回荡,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神空茫茫的。
松井终于松开了手,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谢满只觉得浑身发冷,连抬一下胳膊的力气都没樱
那晚上,谢满把自己关在屋里。
他看着镜子里红肿的半边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他好像还是那个草堆里发抖的少年,又好像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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