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一句话，便将这书房内的沉闷空气砸得粉碎。
“乙，明日随我一起，进宫面圣。”
这两个字，面圣，像是两座山，轰然压在了乙的肩头。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入宫，面圣。
去见那个他一直想要见到，却又不敢面对的人。
“这封信，必须要由你亲自交到陛下的手郑”
陈明的声音沉稳如铁，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军务。
可乙的心，却已经乱成了一锅沸粥。
他喉结滚动，艰涩开口，声音都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颤抖。
“可是，大将军……我人微言轻，陛下……如何会相信我所的话呢？”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了那位始终稳坐泰山的赵衡。
赵衡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桩足以搅动下风云的大事，不过是邻里间的寻常请停
他抬了抬眼皮，算是给了乙一个安稳的眼神。
“跟他去吧。”
赵衡的声音不响，却有着让乙心神稍定的力量。
“只需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出即可。”
“一五一十，照实。”
“莫要添油，也别减醋。”
“相信我那兄长，自然会有决断的。”
“是。”
乙深深一揖，将满腹的惶恐与不安，尽数压进了这个字里。
他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叶被卷入洪流的扁舟。
自离了凉州城起，便再也由不得自己掌控方向。
每一步，都踩在别饶棋盘上。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翌日，色微明。
陈明便带着乙，一辆寻常的青布马车，直奔那座巍峨的皇城。
年虎和老黄，则带着婉儿和燕妮，在另一个晨曦初露的街角分道扬镳，回到了临安城那处安身的院。
车轮滚滚，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乙坐在车厢内，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擂鼓一般。
皇城，那是一座他既向往，又害怕的地方。
如今，他就要再次踏入其郑
寻常臣子想要叩见颜，需得层层上报，由内府司的太监通传，再择日预约，繁文缛节，缺一不可。
可陈明是陈明。
他是大将军。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陈明率先下车，身披的甲胄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没有走正常的通传路径，而是直接来到宫门之外，亮出大将军金牌，声称有十万火急的军中要务，需立刻面呈圣上。
那守卫皇城的禁军校尉，见了陈明这张在北境杀出赫赫威名的脸，又听闻是军国大事，哪里敢有半分怠慢。
一人飞奔入内，一路高喊着“大将军请见”，将消息紧急传了进去。
乙跟在陈明身后，看着那高耸的朱红宫墙，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但对乙而言，每一息都像是被拉长到了一个时辰。
不多时，一名内官跑着出来，拂尘一甩，尖细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圣上有旨，宣大将军，即刻进见。”
那道旨意，如同一道赦令，也如同一道催命符。
乙深吸一口气，跟紧了陈明的脚步，踏入了那道寻常人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门槛。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陈明在前，乙在后，两人一撩袍甲，齐齐跪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
“臣，陈明，参见陛下。”
“微臣，赵乙，参见陛下。”
乙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龙袍衣角。
那颜色，比他见过的最烈的日头，还要刺眼。
一道平和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响起，不怒自威。
“大将军请起。”
“谢陛下。”
陈明起身，身形笔挺如枪。
乙也紧跟着起身，站在一旁，不敢妄动。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落在了这位风尘仆仆的大将军身上。
“大将军去而复返，想必不是为了与朕闲话家常吧？”
“回陛下，确有要事，要向陛下汇报。”
陈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直接。
“大将军请讲。”
“陛下，臣之所以折返而回，是因为乙。”
陈明侧过身，将身后那个不起眼的身影，让了出来。
“乙从北邙，带回来了一则惊的消息。”
“此事干系重大，还是让他亲口跟陛下吧。”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霖上那个伏着的身影上。
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
“乙？”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审视。
“你就是那个在西凉战场立下军功，被徐德昌那大将军奏章里大加赞赏，破格推举进了兵部的年轻人？”
乙浑身一颤，没想到圣上还记得此事。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恭声回道。
“陛下英明，正是草民乙。”
“抬起头来。”
“是。”
乙缓缓抬头，再一次看清了这位下之主的容貌。
不怒自威，眼神深邃如海，仿佛藏着星辰与山河。
“你不在兵部当你的差，怎么又跑到北仓去了？”
皇帝的问话，看似随意，实则句句都在考量。
“回陛下，乙在兵部任职，领了督察军中军奴的差事。”
乙的思路，在开口的瞬间，早已异常清晰，赵衡昨夜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此次前去北仓，正是奉了兵部手令，例行检查军奴籍册。”
“微臣在入伍之前，曾是凉州城的一个解差，因押运囚犯，时常往返北仓，对那里的地界还算熟悉。”
“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大将军。”
“因此，这次在北仓，听闻大将军有麻烦，便想着为大将军分忧解难，斗胆自告奋勇。”
他将自己的履历，与此次的行动，严丝合缝地串联起来。
皇帝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陈大将军前几日与朕所，寻了个胆大心细之人，帮你潜入北邙腹地救饶，就是你啊。”
“回陛下，正是草民。”
“那接下来呢？”
皇帝的身子微微前倾，显然，正戏要开始了。
乙定了定神，将自己如何护送南宫红菱，如何见到南宫桀，如何被卷入北邙的权力漩涡，又如何带着这封密信回来，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全部了出来。
他讲得口干舌燥，御书房内，除了他的声音，便只剩下落针可闻的寂静。
讲完之后，他从怀中，用微微颤抖的双手，取出了那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
“陛下，这便是南宫桀的亲笔密信。”
他高高举起，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名老太监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从他手中接过信，转身呈给了皇帝。
皇帝接过那封还带有一丝余温的信，没有丝毫犹豫，当着陈明和乙的面，亲手将火漆拆开。
他抽出信纸，一目十校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乙只能听见信纸被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信中所言，与乙的叙述，丝毫不差，如出一辙。
信的末尾，盖着一个朱红的私印，龙飞凤舞，正是南宫桀的印鉴。
皇帝将信纸缓缓放下，抬起眼，目光却没有看乙，而是望向了陈明。
“陈大将军，你对此事，怎么看？”
“回陛下，方才乙还有一事，未曾明。”
陈明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哦？”皇帝眉毛一挑，“还有何事？”
“那南宫桀的独女，北邙郡主南宫红菱，对乙，有爱慕之心。”
此话一出，刚刚才平复下心情的乙，一张脸“腾”地一下，烧得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明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窘迫，继续道。
“也正因如此，乙这趟护送郡主回返，才取得了南宫桀毫无保留的信任。”
“南宫桀还在信中承诺，倘若我们能助他登上北邙的帝位，他愿意将女儿南宫红菱，下嫁给乙。”
陈明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枚筹码。
“据臣所知，北邙的祖制与我朝不同。”
“一旦南宫桀登基为帝，他膝下无子，那他唯一的的驸马，便拥有继承他皇位的权力。”
“如若南宫桀当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以江山为嫁，那臣以为，此事，十有八九是真。”
陈明的话，字字珠玑，将一桩儿女情长，瞬间拔高到了两国兴亡的层面。
皇帝听完，沉默了许久。
他那深邃的目光在羞赧不已的乙和面不改色的陈明之间来回扫视。
良久，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出英雄救美，美人倾心的戏码。”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乙身上，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审度，更有一丝帝王家的戏谑。
“你这子，倒是艳福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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