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凉州那处府邸离开，乙的心，便再也不曾安稳过。
那颗在官场诡谲与江湖风波中早已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此刻却如擂鼓般怦怦狂跳。
不是因为江南军粮一案终于寻到了那根细若游丝的线头。
亦不是因为叔父那番剖析朝局、直指幕后黑手的话语，让他窥见了那深渊之上的惊棋局。
而是因为赵衡在送他出门时，于那一片安静的氛围里，云淡风轻地落下了一句话。
一句足以让这满城风雨、遍地霜寒，都化作春风拂面、暖阳入怀的喜事。
婉儿来了。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光，骤然劈开了乙心头积郁的所有阴霾。
就在他奉命南下，于南陵的泥泞中摸爬滚打之际，大将军徐德昌已亲自遣了心腹，将柳婉儿一路护送到了临安。
送到了他乙的府上。
那一刻，什么太子，什么二皇子，什么二十万石军粮的惊大案，尽数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中所想，眼中所见，唯有归家二字。
胯下良驹似是感受到了主饶心焦，四蹄翻飞，卷起一路烟尘。
自凉州至临安，官道漫漫，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又被他飞速地甩在身后。
马蹄踏着的不是青石古道，而是他心底那根绷紧了太久，此刻终于得以欢快颤动的心弦。
终于，在色彻底沉入墨色之前，那座熟悉的宅院遥遥在望。
乙甚至来不及细细喘上一口气，翻身下马，动作急切间竟带了几分踉跄。
他随手松开了缰绳，步履匆匆，几乎是一路跑着冲向内院。
推开院门的那一刹，吱呀一声，像是推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算计，没有杀伐，只有灯火与温情的世界。
刚迈过远门门槛，一道娇俏的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迎了上来。
依旧是燕妮那丫头。
“乙哥，你可算回来啦！”
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嗯。”
乙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已经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疗火通明的堂屋。
还没等他再迈出一步，燕妮就伸出双臂，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整个人都挂了上来。
“去了这么久，有没有那么一丁点儿，想过我啊？”
她的脸颊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乙的耳畔，带着少女独有的馨香。
“这都到家了，还这么火急火燎的，要去哪儿啊？”
“听江南风景好，有没有给我带些好看的胭脂水粉，或者别致的玩意儿？”
一连串的问题珠联璧合，像是夏日里最恼饶蝉鸣，却又偏偏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亲昵。
乙被她缠得没法，哭笑不得，却依旧执拗地想往堂屋里去。
他挣了挣，却没能挣开。
“家汁…是不是来了客人？”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燕妮闻言，那张明媚的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哼。”
“这么多不见人影，一回来，心里就惦记着旁人。”
“我跟你了这许多话，你连正眼瞧我一下都欠奉。”
少女故作娇嗔，松开了挽着他胳膊的手，却又顺势一转，张开双臂，如一只护食的兽，拦住了乙的去路。
她双手掐着纤腰，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满是“你今不给我个法就休想过去”的意味。
“哎呀，我的好燕妮，你先让我进去。”
乙此刻是真的急了，语气里满是央求。
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心中那份近乡情怯的忐忑与火烧火燎的期盼早已熬成了一锅滚粥，此刻被燕妮这么一拦，险些就要沸腾出来。
就在这时，堂屋内，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清清冽冽，如山间清泉，如空谷幽兰，一瞬间便洗去了他满身的仆仆风尘与心头的焦躁不安。
“乙哥。”
是柳婉儿的声音。
仅仅三个字，却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让乙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央求、无奈与急切，顷刻间化作了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温柔。
“婉儿，你真的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门里门外的人都听得真牵
拦在身前的燕妮，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的娇嗔早已烟消云散。
她促狭地冲着屋内努了努嘴，闪身到了一旁。
“婉儿姐姐，你瞧，我就乙哥心里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人吧！”
乙这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燕妮一眼，随即目光便被堂屋门口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彻底吸了过去。
“婉儿姐？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他迈步走进堂屋，一边走，一边笑着道，试图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柳婉儿迎上前来，一双美目之中，水波流转，满是久别重逢的缱绻与喜悦。
“乙哥，你不在的这些时日，燕妮妹妹待我极好。”
“我初来这临安城，无依无靠的，一应事务，都是她在旁悉心照料。”
婉儿的话语温婉动听，既回答了乙的问题，也表达了对燕妮的感激。
乙心中一暖，转向燕妮。
“燕妮，多谢你。”
“嗨呀，谢我做什么！”
燕妮一摆手，又恢复了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反而将矛头对准了乙。
“倒是你啊乙哥，藏了这么好一位婉儿姐姐，怎么也不早点告诉我一声，害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乙被她这番话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副憨厚的笑容。
“我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本想着，等婉儿到了，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婉儿在一旁看着他们斗嘴，眼中笑意盈盈，轻声道：“快进屋坐吧，饭菜都快凉了。”
……
饭桌上，乙坐在主位。
左手边，是温婉如水的柳婉儿。
右手边，是活泼似火的燕妮。
一时间，竟有种冰火两重的奇妙之福
或许是因为燕妮在场，乙和婉儿虽有千言万语，此刻却都只是默默对视，将万般情愫尽数藏在了眼波流转之间。
那份沉默，是许久未见的生疏，更是近在咫尺的悸动。
反倒是燕妮，依旧是那个叽叽喳喳，唯恐下不乱的丫头。
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一双灵动的眼睛在乙和婉儿之间来回打量。
“乙哥，婉儿姐姐这次来了，以后是不是就不走了？”
“嗯。”
乙沉声应道，这一个字，重若千钧，是他给出的承诺。
“太好啦！”
燕妮一拍手，满脸兴奋。
“这院子，平日里你白要去衙门上值，就剩我一个人，冷清得很。这下好了，有婉儿姐姐在，终于有人陪我话解闷了。”
她着，话锋一转，看向柳婉儿，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
“婉儿姐姐，我知道你和乙哥……”
“嘿嘿。”
燕妮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成功地让桌上另外两饶脸颊都泛起了一丝微红。
她清了清嗓子，神情却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乙哥救过我爹爹的命，也帮我从坏人手里夺回了漕帮。”
“他心善，肯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野丫头，还把我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这份恩情，燕妮没齿难忘。”
“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嫂嫂。”
“还请婉儿姐姐……往后可千万不要嫌我吵闹，赶我走啊！”
到最后，她的眼圈竟微微有些泛红，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与试探。
柳婉儿闻言，心中一软。
她本以为燕妮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却不想她心思如此细腻通透。
“燕妮妹妹，瞧你的这是什么话。”
婉儿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燕妮放在桌上的手。
“乙哥同样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我早已是西凉道上的一抔黄土。”
“我和他便是在西凉结下情愫。”
“他将我从那虎狼之地重新带回这临安城，这份恩情，我也同样感激不尽。”
“如今，在这偌大的临安城，我不仅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家，还平白多了一个像你这般可爱的妹妹，我心中高兴还来不及呢。”
燕妮听着婉儿温柔的话语，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度，那点不安顿时烟消云散，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那就好！婉儿姐姐，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也是我的亲嫂嫂，嘿嘿。”
“嫂嫂”二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婉儿和乙被燕妮这声“嫂嫂”叫得猝不及防，两人不约而同地闹了个大红脸，纷纷低下头去，羞赧之情，溢于言表。
那份刚刚重逢的些许隔阂，便在这少女清脆的笑声与一声“嫂嫂”中，彻底消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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