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渐晚。
西凉城的夜，如一坛刚开封的老酒，醇厚醉人。
此刻，酒意渐醒，喧嚣散场。
夜市上最后一盏灯笼的烛火，在晚风中挣扎着，终是熄了。
意犹未尽的两个人，并肩走在回归城东的石板路上。
脚步声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条长街的梦。
“乙哥。”
柳婉儿的声音，比月色还要柔。
她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轮缺了一角的月亮，像是望着自己残破的人生。
“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再来逛这夜市啊？”
这问话，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在乙心上。
不疼，却让人无法忽视那一点酸楚。
乙侧过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清美侧脸，那双眸子里盛着化不开的忧愁。
“婉儿，我一定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许下一个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承诺。
柳婉儿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粒石子被她无意识地踢远，滚入黑暗。
“乙哥，我这余生，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生之所。”
“我知道，我这带罪之身，终究是无法示饶。”
她的话语，平静得像是在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那份绝望，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乙的心，猛地一沉。
他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握紧了拳头。
“婉儿，你别这样想。”
“我一定会想办法，重新给你一个身份的。”
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
柳婉儿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
“真的吗？”
“嗯，我答应你。”
乙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得郑重其事。
“有朝一日，一定让你恢复自由之身，堂堂正正地走在西凉城的日光下。”
柳婉儿忽然就笑了。
嘴角那一抹弧度，像是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花，艳丽，却也凄凉。
“虽然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可是我也喜欢听。”
这笑，仿佛是在听一个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笑自己，也笑他。
乙喉头滚动，却没能再出一个字来。
任何解释，在现实这堵高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是什么？
一个的解差。
一个空有皇家血脉，却无半分权柄的人物。
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又如何去改写另一个饶命数。
这世道，最无用的，便是屠龙的本事和一颗真心。
二人各怀着沉甸甸的心思，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很长。
沉默，成了此刻唯一的言语。
那座恢弘的宅院，在夜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默地矗立在前方。
他们熟稔地绕过气派的正门。
来到院子背面的后门，那门低矮而不起眼。
就在乙伸手准备推门的那一刹。
“啊~”
一声尖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静谧的夜空。
那声音，凄厉而短促，像一只被掐住脖颈的夜枭。
柳婉儿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几乎是本能地一旋身，一头撞进了乙的怀里。
温香软玉在怀，乙却只感到她身体传来的剧烈颤抖。
他下意识地将她紧紧护住，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
“怎么了，婉儿？”
怀中的人儿，连声音都带着抖音。
“乙哥，你……你看！”
乙顺着她手指颤抖着指向的方向望去。
后门边的阴影里，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似乎有暗色的液体正缓缓洇开。
乙瞳孔骤然一缩。
他松开柳婉儿，快步上前，蹲下身子。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钻入鼻郑
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只见那人早已昏厥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乎不可闻。
他身上那件看似体面的衣袍被划破了数处，几道狰狞的伤口翻卷着皮肉，血迹已经半凝。
乙伸手探了探，伤口边缘的挫伤痕迹极为明显。
是钝器所致。
下手极重，却招招都避开要害，分明不是想要置人于死地。
乙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
“婉儿，帮我开门。”
他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柳婉儿这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打开了后门。
乙从那人身后环抱住，双臂一发力，竟是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硬生生提了起来。
他将那人半拖半抱地弄进了院子，安置在廊下的空地上。
院中的响动，惊动了守夜的老仆。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提着灯笼的陈伯来到了院郑
灯笼的光晕，将地上一滩血迹照得触目惊心。
陈伯将他们引入了就近的一间空房。
“陈伯，麻烦准备些热水来。”
乙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手指已经开始解那伤者的衣襟。
“再看看府里有没有什么疗赡药物，金疮药，止血散，都拿来。”
陈伯看着床上躺着的陌生人，又看了看乙满是凝重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疑。
“这是？”
“不知道。”
乙的回答简单直接。
“我们在院外发现的，先别这么多，救人要紧。”
陈伯见状，不再多问，转身匆匆去了。
这位老仆人，见惯了风浪，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该闭嘴。
很快，陈伯便端着一盆热水，捧着几个药瓶回来了。
乙接过布巾，浸了热水，心翼翼地为那人清洗伤口周围的血污。
他的动作很稳，很细，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仵作，又像是一个救死扶赡良医。
洗净伤口，撒上药粉，再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
做完这一切，乙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长舒了一口气，对一旁举着灯笼的陈伯道了声。
“陈伯，辛苦你了。”
陈伯摇了摇头，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
“哪里的话，兄弟客气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上，忧色重重。
“只是这人，来历不明……”
乙明白他的顾虑。
这座宅院，是那位当朝皇子的私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伯放心，今晚我看着他。”
“明日等他醒了，问明情况，就让他离开。”
陈伯点零头，这才稍稍安心。
“如此便好，毕竟这里……不太方便容留外人。”
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给陈伯添麻烦了。”
“哎呀，老朽怕什么麻烦。”
陈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只是怕让大将军知晓了，不太好罢了。”
“陈伯放心，此事还请勿要对他人多言。”
乙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伯浑浊的眼睛看了乙一眼，随即低下头。
“兄弟放心吧，老朽省得。”
“陈伯且先去歇息，这里交给我就好。”
陈伯应了一声，提着灯笼，蹒跚着离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乙转头看向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柳婉儿，她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婉儿，你也回去歇息吧，我在这看着就是了。”
柳婉儿咬了咬嘴唇，眼中满是担忧。
“那乙哥，你多加心！”
“嗯。”
乙点零头。
待到柳婉儿的身影也消失在房门外，乙又重新坐在了那人身边。
他借烛光，重新仔细观察起这个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约莫三十几岁模样的男子。
一张放在人堆里，转眼就会忘记的脸，平平无奇。
身上的衣料虽已破损染血，但从质地来看，应是个家境殷实的商贾人士。
乙翻开他的手掌。
掌心光滑，指节匀称，没有习武之人常有的老茧和骨节粗大的痕迹。
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
乙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一个普通人，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那些伤口，看似杂乱，却都避开了最致命的要害，分明是想让他受尽折磨，而非速死。
这更像是一场蓄意的暗害，一场充满恶意的惩戒。
到底是何人下的手？
又到底是何人，值得对方用如此手段？
一个个疑问，在乙的脑海中盘旋。
这一夜，乙就一直坐在床边的草堆上，双臂环胸，闭目养神。
房间里，只有那伤者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可乙的脑子里，却比那西凉城的闹市还要喧嚣。
那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只是一个过客。
而婉儿，才是他心头搬不动的那座山。
晚上她那句“我知道你是在骗我”，像一根芒刺，扎在他的心口。
究竟怎么样，才能将她从“带罪之身”的泥沼中拉出来？
究竟怎么样，才能让她真正地重见日？
他想不出答案。
长夜漫漫，思绪也如这夜色一般，深不见底。
一夜，就这么在静坐与沉思中，悄然流逝。
当边第一缕鱼肚白，艰难地挤破厚重的云层，为大地镀上一层微光时。
“啊~”
一声痛苦的呻吟，从床上传来。
那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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