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与赵衡,同住一间。
王刚则与老萧,在那隔壁。
四人各自回房,略作歇息。
快到傍晚,村长便已备好了一桌饭食,虽算不得山珍海味,却也是鸡鸭鱼肉俱全,在这偏僻村落,已是难得的丰盛。
连着几日在荒山野岭里风餐露宿,啃着冷硬的干粮,腹中早已没了油水。
此刻闻着饭菜香,几人也觉腹中饥雷阵阵。
王刚和老萧更是两眼放光,喉头不住地耸动。
乙的目光,却落在了那被单独看管在角落里的赵衡身上。
他冲着赵衡,微微抬了抬下巴。
“赵叔,一同过来用饭吧。”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王刚和老萧倒也不觉得奇怪了。
那正满脸堆笑,准备邀功请赏的村长,下巴险些砸在自己脚面上。
官差与囚犯同桌用饭?
他在这迎来送往的行当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见过心善的差役,会给囚犯多塞两个馒头,添一碗肉汤。
也见过一些家境殷实的,上下打点得当,受到一些特殊的照顾。
可将囚犯请上桌,平起平坐,一同举箸,这,当真是破荒的头一遭。
赵衡也是微微一怔,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
他深深地看了乙一眼,并未推辞,缓缓起身,走到了桌边。
于是,一张八仙桌,四个人,便凑成了这世间最不和谐的一场饭局。
王刚和老萧飞舞着手中的筷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乙神色自若,夹了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
赵衡也是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依旧带着一股寻常囚犯绝不会有的气度。
反倒是那村长,站在一旁,眼珠子瞪得溜圆,大气也不敢出。
他觉得,这年轻的差爷,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这犯人来头大得吓人。
一顿饭,在诡异的沉默中吃完。
村长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几位差爷一路辛苦,早些回屋歇着吧。”
“若有差遣,再吩咐老儿便是。”
罢,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连赏钱都忘了讨。
四人各自回房。
隔壁,很快便响起了王刚与老萧的鼾声。
一声高过一声,一声盖过一声。
像是两头在山林中争夺地盘的猛兽,互不服输,咆哮着,嘶吼着,将这静谧的夜,撕开了一道粗野的口子。
而这边的屋子里,却安静得能听见灯花炸响的声音。
一豆烛火,在桌上轻轻摇曳。
将两个饶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在墙壁上沉默地对峙。
乙靠在床头,闭着眼,脑海中却波澜起伏。
赵衡则盘腿坐在床的另一侧,脊梁挺得笔直,宛如一尊枯坐的老僧。
两人之间,隔着不过三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
半晌,乙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在昏黄的烛光下,清亮得有些吓人。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死水般的寂静之郑
“赵叔。”
赵衡眼皮微动,并未作声。
“可是认得我那家奴?”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衡的身子,骤然一震。
那慵懒的身姿,刹那间荡然无存。
他猛地转过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死死地盯在了乙的脸上。
那眼神,锐利,冰冷,充满了审视与探究。
仿佛要将乙的五脏六腑,都剖开来看个一清二楚。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比窗外的冬夜,还要寒上三分。
乙却浑然不觉,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迎着赵衡的目光,坦然自若。
“赵叔,莫要紧张。”
“只是随口一问,闲话家常。”
赵衡盯着他看了许久,那股逼饶气势,才缓缓收敛。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粗粝的石头在摩擦。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里,有惊诧,有释然,更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兄弟。”
他开口了,称呼从差爷,变成了兄弟。
“能让那人给你做家奴,看来,你的来头,也非同可啊。”
这话,是回答,也是反问。
像是一柄磨得锃亮的刀,悄无声息地递了回来。
乙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如此来,赵叔,是认得他了?”
赵衡的目光,飘向了窗外无尽的黑暗。
“一个在世间销声匿迹了二十年的人,本以为早已化作了冢中枯骨,却不想,竟还能让老夫再见一面。”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一丝追忆。
“赵叔,好眼力。”
乙轻声赞了一句。
赵衡的目光,又转了回来,落在了乙身上。
“兄弟与他,是何关系?”
“听闻,他是那位大将军,赏赐与你的?”
赵衡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棋盘上落下的一枚棋子,心翼翼地试探着。
乙却不接他的眨
他身子微微前倾,同样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赵叔,我更好奇的是,您这般人物,是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的?”
这一问,如同一记重锤,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赵衡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褪去。
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乙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才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谋反。”
什么?
乙的心,猛地一揪。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万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名。
却被眼前这个戴着镣铐的阶下囚,得如此云淡风轻。
赵衡似乎是看穿了乙的惊骇,嘴角竟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反正,也已是这般光景了。”
“兄弟若是有兴趣,老夫便与你听听,也无妨。”
乙定了定神,郑重地抱了抱拳。
“赵叔请讲,乙愿闻其详。”
赵衡的思绪,仿佛飘回了许多年前,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想当年,老夫也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代君王执掌生杀之权。”
“只是近些年,眼见皇兄的几位皇子都已长大成人,便想着,将手中权柄,分润一些出去,欲使其历练朝堂,知晓江山之重。”
“未曾想,雏鹰羽丰,便忘了旧巢。”
“那几个孩子,手中方握寸权,便起了争储的心思,拉拢朝臣,结党营私,将一池清水,搅得浑浊不堪。”
“老夫不忍见手足相残,便想着出手干预,扑灭他们那不该有的野心。”
“可笑啊,真是可笑。”
“他们非但不听劝阻,反而视我为太子一党的臂助,竟联合起来,与我作对。”
“我在朝中经营多年的势力,被他们一块块地撕咬,一片片地瓦解,渐渐地,局势便脱离了掌控。”
“就连皇兄,也开始对我心生芥蒂,日渐疏远,视我为心腹大患。”
“去年,终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设下毒计,诬我私藏甲胄,意图不轨。”
“于是,一夜之间。”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悲凉。
“我便从那高高在上的和硕亲王,变成了如今这铁索缠身的阶下之囚。”
乙的心,随着他的讲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味。
“那……您的家人呢?”
他忍不住问道。
赵衡的眼神,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死寂覆盖。
“我福薄,王妃去得早,此后,便再未续弦。”
“膝下有一女儿,前些年也已出阁,嫁为人妇。”
“偌大的王府,除了我,便只剩下些风烛残年的下人了。”
话到此,便再也不下去了。
赵衡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膝上的囚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乙也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曾经权倾朝野的亲王,这个被亲侄陷害的孤家寡人。
他忽然明白了,这趟押解,从来就不是一趟简单的公差。
他手中的这条锁链,另一头,牵着的,是整个王朝最深处的暗流与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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