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监牢风波之后，柳婉儿依旧是那副冰山模样，只是偶尔投向乙的目光，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那目光里，多了一丝审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往西的路，愈发难校不再是北仓镇那般一马平川的官道，而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一座山，往往要翻上数日。山中罡风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子在刮。
夜里宿在山野，燃起篝火，火光跳跃，也驱不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与四周野兽幽幽的绿光。
银钱成了无用的废纸，最好的享受，也不过是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坳，啃一口冰冷干硬的烙饼，再灌下一口刺喉的山泉。
押送的官差们怨声载道，骂骂咧咧，乙却甘之如饴。
每翻过一座山，他心中的那团火，便烧得更旺一分。
他知道，自己离那个目的地，又近了一步。
行了足足三月有余，当一座仿佛被巨斧在半山腰劈开一片平地、凭空造出的城池出现在际线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云州城。
城如其名，高耸入云，一半在人间，一半在云端。
它像一只栖息在峭壁上的雄鹰，冷眼睥睨着所有试图穿过这道险的过客。
想要继续西行，此城是必经之路，是名副其实的咽喉要地。
乙遥遥望着城楼上那三个饱经风霜的古朴大字。他沉寂了三个多月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听到了某种召唤，重新开始奔腾、咆哮。
那团藏在胸膛深处的火苗，骤然窜起，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点燃。
一行人形同枯槁地进了城，终于到了驿站，终于能睡在屋檐下，吃上一口热饭了。
其他人推杯换盏，喧嚣震，而乙只是默默扒了两大碗饭，便匆匆放下了筷子。
他回到房中，脱下那身早已被汗水与尘土浸透的官服，换上一身再寻常不过的青布短衫，又对着铜镜，将那一头乱发仔细束好。
镜中的青年，眼神清亮，带着一股与这身朴素衣衫格格不入的锐气。
他走到院中，找到了正就着一碟茴香豆喝着酒的李四。
“李叔。”乙的声音很平。
李四抬起浑浊的眼皮，打了个酒嗝：“怎么，不去凑个热闹？”
“我想跟您告个假。”
李四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告假？”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王押司临行前曾有嘱停”乙面不改色，将早已编好的谎话了出来，“他老人家在云州城有一位故友，命我抵达之后，务必代他送一封信。”
这谎话漏洞百出，可“王押司”这三个字，却像一座大山，压在了李四的心头。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乙，心中念头飞转。
求证？此去路途何止千里，如何求证？倘若是真，自己拦了，回去之后，王押司那边怕是没法交代。
倘若是假……他一个毛头子，又能翻出什么浪来？
这趟苦差，早已让李四身心俱疲，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黑之前，必须回来！”李四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严厉。
“是，李叔！”
他大步流星地踏出驿站，站在街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时间却并不知道该往哪走。
那个叫岑浩川的男人，究竟身在何方？
总不能扯开嗓子，在这山城街头，放声大喊他的名字吧。
乙定了定神，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了那串贴身藏了许久的物件。
一枚色泽暗沉的木牌，一颗盘得油亮的佛珠。
他没有将它们握在手里，而是就这么大喇喇地挂在了脖子上，露在了青布衣衫之外。
他想，要去人最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消息才灵通。
茶馆、酒楼、戏园子、赌坊，可是一圈下来，“岑浩川”这个名字，就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所有人都，不曾听过。
乙心中那团火热的期待，渐渐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按，这云州城虽是险要地，但城池本身并不算太大，人口也有限。
他这样地毯式地寻了一圈，就算找不到人，也总该有些蛛丝马迹才是。
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仿佛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于这座城剩
眼看着西边的太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将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暮色，开始像潮水般，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涌出。
乙开始着急了。
若是此行无功而返，下一次再有机会来这云州城，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颓然地蹲在离驿站不远的一处墙角。
这里光线昏暗，行人稀少。
他盯着驿站门口那两盏刚刚亮起的灯笼，怔怔地发起呆来。
心中的焦躁无处发泄，他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指甲盖大的石子，拇指与中指并拢，轻轻一弹，石子破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精准地打在远处的一根石柱上，又悄然落下。
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捡起，弹射，捡起，弹射。
脖子上挂着的那颗佛珠与木牌，也随着他的动作，在胸前轻微地来回摆动。
就在他弹出第七颗石子的时候，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阴影里闪出。
乙只觉后颈一热，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脖子上的东西，已经到了对方手郑
乙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腰背发力，便要弹射而起去追那人。
可那人并没有跑，而是站在了离他不远之处。
只见那人抢过佛珠与木牌，只是轻巧地一抖，便将那颗佛珠从绳上取了下来。
然后，又随手一扬，那枚木牌便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又扔回到了乙的怀里。
乙接住木牌，目光如炬，望向来人。
那人背对着他，正借着巷口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仔细端详着手中的那颗佛珠。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削瘦，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你是何人？”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此物，你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用过的老旧风箱。
乙的心猛地一跳。“岑浩川？”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亮得惊饶眸子，像是藏在暗处的狼。
“看来，你见过那个老头儿了？”
二人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提问，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乙握紧了手中的木牌。
“你是不是，该给我点什么信物？”
那人，也就是岑浩川，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哈哈哈哈哈……”
“接着！”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便从他手中射出，直奔乙面门。
乙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入手一片冰凉滑腻。是一块玉佩。
借着微光，只见那玉佩通体透亮，质地绝非凡品，上面用极其繁复的刀法，雕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见到那老头儿，把这块玉佩给他。”
罢，岑浩川的身影向后一退，便如一滴墨，融入了身后更加深沉的黑暗之郑
只留下乙一个人，直愣愣地站在巷子口。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乙低头，看了看左手里的木牌，又看了看右手里的玉佩。
片刻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将玉佩心翼翼地贴身收好，转身，走回疗火通明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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