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最后一段路，泉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下来的。背后的山林像一道巨大的、墨绿色的屏障，将他与过去十八年的生活彻底隔开。脚下的路终于不再是熟悉的泥土和山石，而是变成了被无数双脚踩得硬实、车辙纵横的土路。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彻底变了。
那股清冽的、混合了千百种草木灵气和腐殖土芬芳的山林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陌生的味道。干燥的尘土味、牲畜的粪便味、某种燃烧柴火产生的烟火气、还迎一种隐约的、不太好闻的、像是很多人生活在一起产生的浑浊人气，统统混杂在一起，粗暴地涌入他的鼻腔。
泉猛地停住脚步，有些不适应地揉了揉鼻子，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远处，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上，聚集着几十栋高矮不一的房屋，大多是土坯或木头搭建，屋顶铺着茅草或瓦片。几缕灰白色的炊烟从那些屋顶袅袅升起，融入湛蓝的空。那就是师傅偶尔提及的“镇”吧？看起来…灰扑颇，远不如他的山林好看。
更近处，是大片被开垦过的田地，绿色的禾苗整齐排列，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田里弯腰劳作。田埂边，一条土路延伸出去，路上似乎还有几个黑点在移动。
一切都很…平淡，甚至有些乏味。没有张牙舞爪的毒虫猛兽，也没有霞光万道的奇花异草。这就是山下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嘛？泉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松。
就在这时，旁边的林子里传来“咔嚓咔嚓”的砍伐声，以及一个男人哼着不成调曲的声音。
泉眼睛一亮！活人！山下的活人！
他瞬间把师傅关于“人心险恶”的警告抛到了脑后，兴奋之情取代了谨慎。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破旧不堪、沾满草汁和泥点的衣服，又捋了捋被鹦鹉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努力想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然后，他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友好、最和善的笑容，朝着声音来源快步走了过去。
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腰间别着斧头、背着高高柴捆的樵夫，正擦着汗从树林里走出来。
“这位…大叔！”泉学着想象中山下人打招呼的样子，略显笨拙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笑容灿烂，“您辛苦啦！”
那樵夫被突然冒出来的泉吓了一跳，待看清只是个半大少年，才松了口气，憨厚地笑了笑：“哦，哥儿，打哪来啊？面生得很。”
“我从山上来！”泉见对方搭话，更高兴了，往前凑近两步，一双清澈的眼睛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着樵夫，职业病瞬间发作。
他注意到樵夫脸色偏暗，呼吸间气息有些粗重，肩颈部位的肌肉下意识地紧绷着。
“大叔，”泉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种医者的专注，伸手指了指对方的肩膀和后背，“您是否常年感觉肩背僵紧，酸痛难忍，尤以阴雨为甚？夜间偶有咳喘，痰白而稀？且观您面色，中焦湿气凝滞，运化不佳，平日是否食欲不振，腹中时有胀满？”
他语速飞快，吐出一连串极其专业的术语，眼神灼灼，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研究的病例，完全没注意到樵夫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惊愕和茫然。
“呃…啊？”樵夫张大了嘴，手里的汗巾都忘了擦。这少年的字他好像都听过，但连在一起是啥意思？什么中焦湿气？什么运化不佳？他只觉得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不像正常人。
泉却以为对方没听明白，又好心地用更“通俗”的话解释：“就是您肩膀后背老是又僵又疼，下雨更厉害！晚上有时候会咳嗽喘气，咳出来的痰是白的稀的！另外您胃口不好，肚子容易胀气，对吧？这都是湿邪困脾，寒饮伏肺之象，需尽早调理，我给您开个方子…”
他着，竟真的伸手往怀里掏，想去摸他那套宝贝银针和炭笔（他习惯用炭笔在树皮或石片上写药方）。
这一下，可把樵夫彻底吓坏了！
这衣衫褴褛、言行诡异、满口鬼话的少年，竟然还要上手掏东西？！掏什么？符纸？毒药？还是什么更邪门的东西？
山野乡间关于精怪山魈迷惑路人、吸取精气的传瞬间涌入樵夫的脑海。他越想越怕，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冷汗都出来了。
“妖…妖怪啊！”樵夫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也顾不上背上的柴捆了，猛地将柴捆往地上一扔，抽出腰间的斧头胡乱挥舞了两下，转身连滚带爬地就往镇方向狂奔而去，速度之快，简直堪比受惊的野兔。
“大叔！您别跑啊！我不是妖怪！我是大夫！我给您扎一针就好了！很快的！不疼！”泉急了，举着刚掏出来的银针，跟在后面喊了两句。
可他不喊还好，这一喊，尤其是那句“扎一针”，吓得樵夫魂飞魄散，跑得更快了，转眼就变成了远处一个黑点。
泉举着银针，僵在原地，满脸的兴奋和热情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熄灭，只剩下巨大的困惑和委屈。
山下的…人…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这么害怕治病？师傅不是山下有很多病人吗？
肩头的鹦鹉目睹了全过程，此刻扑棱着翅膀飞起来，绕着泉的脑袋盘旋，发出尖锐又满是嘲讽的大笑，完美复刻了药老的语气：
“哈哈哈！傻眼了吧！把人都吓跑啦！还扎一针？你以为谁都跟山里的熊瞎子似的随你扎？不成体统！蠢材！蠢材！”
泉被鹦鹉吵得心烦，没好气地把它从空中抓下来，塞回肩上，沮丧地一屁股坐在了樵夫丢下的那捆柴火上。
他望着樵夫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明晃晃的银针，第一次对“下山治病”这件事，产生了实质性的、沉重的怀疑。
这“人心”，还没开始治呢，怎么就把人吓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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