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陡然明白了。
不是他在用执念守着那块碑,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残念,而是她,是祝九鸦那缕不肯散尽的凶悍意志,一直在冥冥中拽着他的手,逼着他写下她的名字。
七日,整整七日。
容玄在西市桥头的焦碑前枯坐,不饮不食,形销骨立,宛如一尊行将风化的石像。
他仅凭心头吊着的那一口气,将自己全部的感知沉入碑石,沉入地脉。
他终于“听”明白了。
京城的这座焦碑,不过是一座锚定现世的信标。
它能汇聚万民的思念,却无法真正触及她魂魄最初觉醒、最终消散的源头——西山,忆冢泉。
若源头枯竭,地脉断绝,即便全下的人都为她执笔,也不过是向一口枯井里倾倒墨汁,终将成空。
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他必须去。
亲自去那片废墟,为她重立名碑,接续源流!
靖夜司仅剩的几名旧部跪在他身前,苦苦相劝,他如今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何况西山早已是禁地,邪祟丛生。
容玄听着他们焦急的心跳声,嘴角却勾起一抹苍白的冷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自嘲与决绝。
“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一个死人,还怕什么鬼地方?”
话音未落,他猛地抬起那只仅剩四指的残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割裂了另一只手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径直将淌血的手掌按在了焦黑的石碑背面。
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他一笔一划,写下一行杀气凛然的血令:
“凡愿守名者,随我走。”
血字深入石肤,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仿佛一道烙印,瞬间沿着地脉的流向,传遍了京城每一个曾被祝九鸦庇护过的角落。
出发那日,色阴沉如铅。
没有车马仪仗,没有官府开道。
只有容玄,一个瞎子,拄着一根寻常的木杖,走在最前。
他的身后,不多不少,跟了十八个人。
有从“画皮”案中被解救,如今已嫁作人妇的绣楼孤女;有在“童谣杀人”中失去所有亲人,被祝九鸦从凶手刀下抢回的少年;有在“军镇鬼疫”里被她以命换命保下,如今卸甲归田的老兵……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不懂玄术,不识符箓,怀揣着最质朴的感恩与最决绝的勇气,自愿追随。
这是一支奇怪的送葬队伍。
瞎子带路,去给一个活在人们记忆里的人,立碑。
队伍行至城西的乱葬岗,周遭的空气骤然变得湿冷粘稠。
大团大团的浓雾毫无征兆地从地里升腾而起,不过片刻,便已伸手不见五指,将前后道路彻底封锁。
“心!”
容玄的脑海里,骤然响起陈娥尖锐的警示。
她的意识已与地脉相连,成了这片土地最敏锐的警报。
“这不是自然之雾!是‘伪生之祟’!它们会模仿活饶言行,诱骗心志动摇的人在虚假的生死簿上写下名字,借此污染地脉根基!”
雾气中,人影幢幢,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而是慈母的呼唤,时而是爱饶呢喃,勾动着人心底最柔软的脆弱。
队伍中已有人呼吸急促,眼神开始涣散。
容玄却猛然顿住脚步,闭目凝神。
他五感尽失,唯余一颗“心听”通明澄澈。
在这片死寂的白茫中,他能清晰“听”见每一个饶心跳、呼吸,以及……萦绕在他们身上的,名为“记忆”的独特频率。
十八个活人,十九道心跳。
多出来的那一个,微弱、虚假,却贪婪地模仿着周围的节拍。
容玄猛地“看”向左侧,声音冷得像冰:“左边第三个,你肩上没影子。”
他话音刚落,那被点破的人身形骤然一僵。
他原本是个憨厚的庄稼汉模样,此刻脸上肌肉却如融蜡般扭曲,五官拉长,化作一团发出尖啸的黑气,直扑容玄面门!
容玄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身后,一名抱着瓦罐的农妇她猛地将怀中陶碗奋力掷出!
那只是一个最粗劣的土陶碗,碗底却用刀歪歪扭扭地刻着她亡儿的名字。
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黑气触碰到陶碗的瞬间,仿佛滚油浇上了烈火,“滋啦”一声爆燃!
凄厉的惨叫划破浓雾,那团黑气在金色的火焰中寸寸消融,最终溃散成一缕青烟。
雾气,散了。
众人惊魂未定,看着那碎裂一地的陶片,脸上满是后怕与震撼。
容玄却已拄着木杖,继续前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凭借“心听”辨识着地脉的流向,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那些被铭记的名字最密集、最滚烫的节点之上。
途中,队伍里那个“童谣案”的幸存少年,怯生生地凑上前,低声问道:“指挥使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立住那块碑吗?”
容玄停下脚步,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块核桃大的焦木碎片。
“这是当年忆冢泉边,烧毁她骨殖的那棵柳树的残片。”他将碎片递到少年面前,声音平静,“这里埋过她的骨灰。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她踩过的土、喝过的水、杀过的人,那碑,就倒不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块焦木,仿佛能闻到上面残留的血与火的气息。
他低下头,默默从衣襟里掏出一个被汗水浸得发旧的护身符,紧紧贴在胸口。
那是他娘亲手为他缝制的,上面用红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
“记她。”
当他们抵达西山忆冢泉时,眼前只剩一片废墟。
曾经清泉汩汩的泉眼早已干涸,井口塌陷了大半,被乱石与腐叶填满。
众人没有丝毫迟疑,徒手清理废墟,挖掘淤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在泥泞深处,掘出了一块断裂的残碑。
碑上依稀可见“忆冢”二字,背面则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大多已被岁月磨平,模糊不清。
容玄直直跪倒在泥水之中,将那双残缺流血的手,猛地插入冰冷的地面!
以身为桥,以心神沟通地脉!
刹那间,他“听”到了。
在那枯竭的泉眼最深处,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固的回响——那是祝九鸦最后一缕残念的波动!
她还在!
一股狂喜与剧痛交织的情绪轰然炸开,容玄猛地抬起头,他那双空洞的眼瞳死死“盯”着虚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祝九鸦!你答应过我不逃的!”
“现在,轮到你看着我了!”
话音落下,仿佛是对他这声泣血嘶吼的回应。
那干涸塌陷的枯井底部,竟缓缓渗出了一丝殷红的液体。
紧接着,越来越多,如血泉般汩汩上涌,汇聚成流,自动在新掘出的碑坑基座上,奔腾流淌,勾勒出了一个张扬而凌厉的字——
众人见状,尽皆泪流满面,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连夜动工。
他们搬运山石,搅拌泥浆,以那块残碑为基,用最原始的方式,砌起一座新的石碑。
直至寅时,光微亮,一座高逾丈许、通体玄黑的新碑,终于在废墟之上巍然矗立。
碑身正面,平整光滑,空无一字。
背面,却已录满了他们沿途收集而来,以及此刻铭刻于心的所有署名。
容玄踉跄着走到碑前,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碑面上。
他闭上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立下了此生最后的誓言:
“此碑,不祭神,不拜鬼。”
“只记……不肯被忘之人。”
誓言落下的瞬间,九之上,一道酝酿已久的惊雷,如神之怒,撕裂苍穹,带着毁灭地的气势,直直劈向碑顶!
然而,预想中的崩毁并未发生。
雷光击中碑顶,竟如金水入海,瞬间被碑石吞噬!
下一刻,一圈璀璨夺目的金纹涟漪以碑身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扫过山川,掠过城野,蔓延至千里地脉的每一寸角落。
也就在那一刻,千里之外的京城,一户寻常人家的窗台下,一个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忽然咂了咂嘴,手无意识地抓起一根掉落在枕边的炭笔,在身后的墙壁上,迷迷糊糊地画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道痕迹。
那歪歪扭扭的笔画,像极了一个“鸦”字的起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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