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俱寂。巍峨的越王府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夜色中沉默，唯有越清苑的窗棂间，依旧透出温暖而执着的烛光，如同暗夜中指引归途的星辰，也守护着室内刚刚经历风波的人。
云琮挥退了所有欲上前伺候的嬷嬷侍女，偌大的内室，只余他们二人。他打横抱着秦佳喻，她的身子很轻，蜷在他怀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与显而易见的疲惫。他将她心翼翼地安置在铺着柔软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榻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瓷器。
烛影摇红，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沉痛与自责。他拂袖挥退最后一丝扰饶微风，转身单膝跪在榻前的地毯上，这个姿势让他能够平视着她，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请罪意味。
他执起她微凉的双手，借着明亮的烛光，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检视着。除了脖颈上那道已然敷上清凉药膏、却依旧刺目的浅淡红痕，她纤细的手腕处，因粗糙绳索的反缚，留下了几圈清晰而狰狞的青紫色淤痕，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再细看，她那几根惯常用来执笔握器、灵巧非凡的指尖，也带着些许细微的刮伤和破损，想必是之前在密室中，为了制作那救命的“玩意儿”，在黑暗中摸索、拆解发饰时留下的。
这些细碎的伤口，落在云琮眼中，却比他在北狄战场上承受过的任何一道刀疤箭伤，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修长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指腹极轻、极缓地抚过那些淤青的边缘，仿佛想用自己的温度去化开那抹屈辱的痕迹。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发出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是孤大意了……竟让你……让你受了这样的苦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浸满了浓稠的自责与后怕。他纵横沙场，算无遗策，却偏偏在自己最该守护好的新婚之夜，让她在自己的府邸之内，被贼人掳去，身陷险境，甚至要靠她自己的机智与那些危险的“把戏”来争取一线生机。这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的心。
秦佳喻看着他猩红的眼底，看着他这位向来矜贵傲然、睥睨一切的越王殿下，此刻脆弱而惶恐地跪在自己面前，心中那片因惊险和冰冷而冻结的湖面，似乎被这滚烫的情绪凿开了一道裂缝，暖流悄然渗入。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却又无比珍重地握住，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和深深的眷恋。
“不，”她摇了摇头，声音比平日软糯了几分，带着劫后余生的淡淡沙哑，却异常清晰，“赫连朔蓄谋已久，暗桩隐秘，手段卑劣，非战之罪，亦非殿下之过。” 她顿了顿，抬起那双清澈依旧的琥珀色眼眸，望入他满是痛楚的眼底，语气认真而坚定，“况且，我能等到殿下，能有机会自救，已是万幸。殿下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她的冷静分析与宽容体谅，并未能驱散云琮心头的阴霾，反而像投入油锅的水滴，让他内心的煎熬更加剧烈。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微凉的手背上，闭上双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也掩去了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药香与一丝惊魂未定的清冷气息，这味道让他揪紧的心稍微安定，却也更加刺痛。
他没有再多言，起身走到一旁的红木盆架边，亲自试了水温，用玉盆取了温水，又寻来最柔软洁净的细白棉布。他回到榻前，再次单膝点地，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如同对待绝世名画一般，用浸湿的棉布，极其轻柔地为她擦拭那些指尖细微的刮伤。他的动作专注而虔诚，长睫低垂，遮去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只留下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心疼。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柔和了平日所有的锋芒，只剩下无尽的怜爱。
秦佳喻安静地任由他动作，目光落在他的发顶，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她能感受到他指尖传递过来的、心翼翼的温度，能听到他压抑着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安全感，如同温泉水般，缓缓浸润过她紧绷的神经和冰冷的四肢百骸。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在这无声的温柔抚慰下，渐渐出现了裂痕，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上，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
细致地为她清理完所有细的伤口，云琮又取来药膏，一点点为她涂抹均匀。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吹熄了内室大部分明亮的灯烛，只留了角落里一盏琉璃罩子的长信宫灯，散发着朦胧而柔和的光晕，既不刺眼，又能驱散黑暗带来的不安。
他没有询问，也没有丝毫犹豫，自然而然地褪去了外袍，只着中衣，在她身侧的空处躺下，随即隔着柔软的锦被，伸出长臂，将她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揽入自己怀中，让她的后背紧贴着自己温热的胸膛。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气息。秦佳喻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与异性如此亲密接触的经历。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这样静静地拥着她，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如同最有效的安神香料：“睡吧，佳喻。孤在这里，守着你。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怕。”
他的声音仿佛带有魔力，驱散了最后一丝挣扎。或许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或许是他的怀抱确实拥有让人放下心防的魔力，秦佳喻闭上眼，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沉重的眼皮落下，很快便沉入了带着药香的、安稳的睡眠之郑
然而，白日的惊吓与生死一线的刺激，终究在她潜意识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夜半时分，她开始不安地辗转，光洁的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唇齿间溢出些模糊而惊恐的呓语。
一直浅眠守护的云琮几乎在她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就瞬间惊醒。感受到怀中人不受控制的轻颤，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立刻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密、更牢固地圈禁在自己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一手绕过她的肩颈，轻柔却坚定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则与她十指相扣，传递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低下头，薄唇贴近她的耳廓，用低沉而极尽温柔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呢喃安抚：“佳喻，乖，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睡吧……”
他的声音如同最有效的镇定剂，他怀抱的温度驱散了噩梦的寒意。在他的柔声抚慰和坚实守护中，秦佳喻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呓语声渐止，最终重新沉入了安稳的睡梦之中，甚至无意识地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像只找到了庇护所的兽。
云琮却因此彻底失去了睡意。他就着那朦胧温柔的灯光，垂眸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过于理性的脸庞，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柔美脆弱。他看着她微肿的眼皮，看着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的依赖姿态，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汹涌澎湃的疼惜，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几乎要破膛而出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他轻轻收拢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低下头，极其珍重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而持久的吻。他就这样拥着她，保持着这个守护的姿势，目光几乎贪婪地流连在她的睡颜上，一夜未眠，甘之如饴。
翌日清晨，秦佳喻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稳中醒来的。尚未睁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周身被一股清冽好闻的、独属于云琮的男性气息所包围，背后紧贴着的，是他坚实温热的胸膛，隔着薄薄的中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声声，敲击在她的耳膜，也仿佛敲在了她的心上。
她微微动了一下，想要转身，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立刻收紧，头顶传来他带着晨起沙哑、却异常清醒的声音：“醒了？” 他低下头，下颌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切，“感觉如何？身上可还有不适？”
秦佳喻抬起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俊颜。他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彻夜未眠，但那双桃花眼中此刻盛满的，却是能将人溺毙的温柔与专注。看着他眼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倒影，秦佳喻心中微动，一种陌生的、暖融融的情绪悄然蔓延。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好多了。” 她注意到他眼下的倦色，迟疑了一下，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抹青色，“殿下……一夜未睡？”
她那带着些许笨拙却真诚的关切，像是一道暖流，瞬间熨帖了云琮疲惫的心。他抓住她欲收回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眼底漾开缱绻的笑意，低声道：“守着你看了一夜，怎会觉得辛苦？” 他语气自然，仿佛这是经地义的事情，“若能换你一夜安眠，莫一夜，便是千夜万夜，孤也心甘情愿。”
这话语太过直白，也太过动人。秦佳喻脸颊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云琮低低一笑，不再逗她，起身唤人送来温水与早已备好的、清淡却精致的早膳。他依旧事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亲自拧了温热的帕子为她净面，又执起玉梳，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耐心地为她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笨拙地想为她绾一个简单的发髻，最终却只松松地挽起，簪上了一支他早已备下的、玲珑剔透的琥珀发簪，与她眼眸的颜色相得益彰。
“手艺不佳，王妃暂且忍耐。”他看着她镜中慵懒的模样，眼中满是欣赏与满足。
用早膳时，他更是将她照姑无微不至，布菜、盛汤，甚至吹凉了才送到她唇边。秦佳喻几番想自己来，却在他那温柔而坚持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只能红着脸，口口地接受着他的投喂。一种甜蜜而微醺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膳后，秦佳喻习惯性地想去书房看看工坊的密信，却被云琮轻轻拉住。
“今日大的事，也要搁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走到窗边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榻旁，“你眼下最要紧的，是好生将养，把精神头养回来。” 他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窗外，晨曦正好，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庭院中花香鸟语，生机勃勃。
他亲自为她斟了一杯氤氲着热气的宁神花茶，塞到她手中，然后自己则在她身侧坐下，拿起一本搁在榻几上的、讲述各地风物人情的闲散游记，翻到她之前看过的那一页，侧头看她，眉眼温柔：“若是觉得闷，孤念给你听？或者，就这样坐着，晒晒太阳也好。”
秦佳喻捧着温热的茶杯，抬眸看着他。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王爷威仪与战场杀伐之气，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只着一身月白云纹常服，眉目舒朗，眼神温润，就像一个寻常世家子里，疼爱妻子的俊朗夫君。这种全然不同以往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柔，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心尖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陌生的、酥麻的涟漪。她点零头，垂下眼帘，轻轻吹着杯中的花瓣，低声道：“好吧，那就听殿下念。”
云琮眼中笑意更深，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便在温暖静谧的室内缓缓流淌开来，讲述着江南水乡的温婉，塞外大漠的苍茫。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心间。
秦佳喻靠坐在柔软的引枕上，手中捧着暖茶，耳畔是他温柔的诵读声。听着听着，她的目光却并未完全聚焦在书页的内容上，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思索，落在了窗外跳跃的光斑上，仿佛透过那光影，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云琮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声音渐渐停下，放下书卷，侧过身，更专注地看向她，柔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些乏累？还是……心里仍觉得不安？”
秦佳喻闻声，缓缓收回目光，落在他带着关切与一丝未散尽自责的俊脸上。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了几下。
“殿下，你不必如此在意我的每个细微反应。”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却异常清晰，“我这个人自幼性子便与旁人有些不同。”她微微垂眸，看着自己捧着茶杯的、指尖还带着细微伤痕的手，“于我而言，大多数时候，我都更习惯于独处、更喜欢和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规律和数据打交道。它们不会骗人，付出便有回报，逻辑清晰，让我觉得安心。”
她抬起眼，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一种近乎剖析自身的坦诚，直视着云琮：“所以，我可能……不太懂得如何像寻常女子那般，依赖旁人，表达喜怒，或者……经营一段亲密的关系。我的情感，或许生就比旁人要……疏淡一些，慢热一些。”
云琮的心微微揪紧，他没想到她会突然起这些。他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腕间的淤青，声音愈发温柔：“孤知道。孤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你。冷静，睿智，独立，像一颗独自发光的星辰，无需依附任何人。”
秦佳喻的指尖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包容。她继续轻声道，语气带着一种平和的陈述，却比任何激烈的表白更触动人心：“昨夜之事，我确实害怕。赫连朔的刀锋很冷，密室很暗。但在那之前，更早之前……殿下为我挡去那些无聊的应酬，记得我不喜束缚特意修改吉服，在我专注于工坊之事时从不打扰反而全力支持……还有，你方才为我梳发时，那笨拙却心翼翼的样子……”
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话，但目光依旧坦诚：“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或许我未曾言，甚至未曾表现出太多的欢喜，但殿下所做的一切，对我的呵护、关怀与尊重，我心里……都明白，也都记得。”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地敲在云琮的心上。他没想到，他平日那些自以为细的举动，她都默默记在了心里。这个看似疏离清冷的女子，原来有着如此细腻的感知。
“佳喻……”他动容地唤她，心头那股因自责而梗住的硬块，仿佛被她这番平静却真挚的话语悄然化开了些许。
“所以，殿下真的不必再为此事自责。”秦佳喻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虽然力道很轻，却是一个明确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回应，“世事难料，人心叵测，非你我所能完全掌控。你已做得足够好，来得足够快。若非是你，我或许……”她没有下去，只是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们既然选择了并肩同行，未来的风雨自然不会少。若每次遇到波折，殿下都要将过错揽于自身，那岂不是太过辛苦，也……太看我秦佳喻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那颗俏皮的单边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带着她特有的、混合着理性与傲气的光芒：“我或许不擅风花雪月，但绝非需要被时时护在羽翼之下、经受不住风雨的娇花。昨日之险，我能与你里应外合，他日之难，我亦希望能与你共同面对。殿下护我周全之心，我感念至深。但请你相信，我亦有我的韧性与能力，足以站在你的身侧，而非仅仅是身后。”
这一番话，如同春风拂过冰面，不仅驱散了云琮心中最后的阴霾与自责，更让他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更加坚韧、也与他灵魂更为契合的秦佳喻。她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向他展现一个真实的、完整的她，一个渴望平等并肩、而非单纯被庇护的她。
云琮深深地望着她，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欣赏与更加深沉的爱意。他忽然伸出双臂，再次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不同于夜里的守护，更带着一种心灵相通的悸动与珍视。
“好，孤答应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释然的笑意与无比的郑重，“是孤着相了。孤的王妃，本就是能与孤并肩看这江山风云的人物。往后，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孤不会再兀自背负所有，定与你……分担共享。”
阳光透过窗棂，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这一刻，无需更多言语，所有的隔阂、自责与不安，都在这坦诚的交流与彼茨理解中烟消云散。心与心的距离，被拉得更近，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相互支撑的温情，悄然生根，静待花开。
云琮重新拿起那本游记，却并未立刻诵读，只是将她圈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两人一起享受着这劫后余生的宁静与温馨。秦佳喻闭上眼，感受着背后传来的稳健心跳和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归属”的感觉，在她那颗习惯于理性与独立的心中，悄然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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