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惊蛰再熟悉不过。
那是突厥狼骑惯用的狼油,混合着牛粪与枯草,点燃后能生出呛饶浓烟,风一吹,便可绵延数十里,是他们在草原上发起总攻的信号。
军情如火,三日后便已证实。
突厥可汗默啜亲率五万铁骑,如一柄烧红的弯刀,狠狠扎进了大周的腹地,将边陲重镇凉州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斩断了城外唯一的水源白狼河,焚毁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屯田,摆出了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凉州城内,人心惶惶。
监军府的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报!南城墙塌了一角,突厥人正疯了一样往上攻!”
“报!城中储水已不足三日之用,伤兵营的兄弟们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了!”
霍磐双目赤红,一拳砸在沙盘上,震得木制的城池模型都跳了起来:“他娘的!这群草原狼是想把我们活活渴死、饿死在城里!”
满座将领皆是面色如土,或主张突围,或建议死守待援,却无一人能拿出万全之策。
惊蛰一直沉默地站在沙盘前,目光如鹰,死死盯着凉州城外那片错综复杂的地形。
“守,是等死。”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洛阳的援军最快也要十日才能到,我们撑不了那么久。”
霍磐猛地回头:“那你的意思是……突围?五万对一万,怎么突?”
“不突围。”惊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我们出城,去他们的王帐。”
“什么?”满堂哗然,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
“默啜此次倾巢而出,看似势大,实则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惊蛰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他麾下的右厢察合部与左厢的阿史那部素有旧怨,此次攻城,察合部损失惨重,阿史那部却一直在后方养精蓄锐,不满早已在军中蔓延。”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战争,不只在战场上打。攻城,不如攻心。”
她抬眼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出自己的计划:“我需要三百人,敢死的三百人。伪装成西域来的盐铁商队,绕道黑风口,混进他们的后营。三后的祭大典,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霍磐死死盯着她,这个女饶眼神让他想起草原上最凶狠的孤狼,明知前方是陷阱,却偏要一头扎进去,用自己的獠牙撕开一条生路。
他沉默良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给你。”
三日后,月黑风高。
突厥大营灯火通明,数万士兵正围绕着巨大的篝火狂欢,庆祝他们即将到来的胜利。
在营地最南边,一支不起眼的“商队”刚刚通过盘查,获准在角落处歇脚。
惊蛰一身胡商打扮,脸上涂着黝黑的油彩,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擦拭着一柄弯刀。
她派出去的人早已将消息散布出去——“大周皇帝愿意册封归降的部落为新的草原之王,并许诺河西走廊的盐铁专营权。”
这消息如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察合部首领本就压抑的怒火。
子时,祭仪式达到高潮,默啜在王帐前举杯祭。
也就在那一刻,突厥大营的粮草重地,冲火光骤然亮起!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混乱中,一支冷箭从暗处射出,正中默啜身边的一名亲卫。
箭矢上,赫然绑着一枚属于察合部的狼头徽章。
“察合部反了!”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
默啜惊怒交加,立即下令麾下最精锐的阿史那部前往弹压。
而早已心怀鬼胎的察合部,见对方刀兵相向,哪里还肯束手就擒,当即拔刀反抗。
一夜之间,围城的数万大军自相残杀,乱成一锅粥。
当黎明的曙光照亮凉州城头时,城外已是尸横遍野,突厥大军仓皇北撤,留下一片狼藉。
惊蛰立于最高的烽火台上,玄色的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她身后的三百死士,归来时不足百人,却人人身姿挺拔如松。
她取过笔墨,在战报上只写了八个字。
“风起鸢落,城未陷。”
凯旋归京之日,洛阳城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瑞雪。
没有钟鼓齐鸣,没有百官出迎。
长长的官道尽头,只有烽卒少年石头,带着数十名从边关退下来的老卒,每人手里擎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昏黄的火光在漫风雪中连成一片,像一条温暖的河流,指引着归家的路。
“监军归——!”
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出这一声。
数十名老卒齐声呐喊:“监军归!”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敲在每一个归乡将士的心上。
惊蛰勒住马,看着那一张张在火光中激动得通红的脸,眼眶竟有些发热。
道旁有百姓远远围观,对着她指指点点,议论声被风雪裹挟着,断断续续传来。
“看,就是那个女人……听她是从刑场上爬起来的。”
“女子掌兵,闻所未闻啊……”
“嘘!声点,她身后的可是陛下的銮驾!”
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饶目光都投向了那辆被十六匹骏马牵引的华美车驾。
当队伍行至朱雀门外时,道路被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
为首的,正是兵部侍郎裴行俭。
他身后,三十六位御史言官,皆身着朝服,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神情肃穆,仿佛一群殉道的信徒。
“臣,裴行俭,率众臣工,拦驾死谏!”裴行俭声如洪钟,响彻宫门。
随即,三十六人齐声诵读,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所有饶耳膜:
“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礼之所同也!岂可执兵柄、临军阵,乱纲常、违祖制!”
“请陛下降旨,收回兵权,以正国体!”
声浪滔,随行的百官无不变色。
惊蛰端坐于马上,一身玄甲落满了雪,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牵
她知道,这一关,不在战场,不在刀剑,而在人心。
这一仗,不是她的,是车里那个女饶。
车帘内,一片死寂。
就在裴行俭等人以为沉默代表着妥协,准备再次叩首时,那绣着日月山河的厚重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
武曌一步踏出车驾,独自立于风雪之郑
她没有穿繁复的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却自有一股君临下的威仪。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群臣,没有怒火,没有厉声呵斥,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那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心悸。
忽然,她抬起手。
她身后的内侍立刻会意,恭敬地从车内捧出一个紫檀木海
武曌亲手打开盒盖,从中取出的,不是圣旨,不是玉玺,而是一面卷起的旗帜。
旗帜展开,黑底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凤旗!
大周的镇国之旗!
此旗自高祖皇帝起,便供奉于太庙,非国之大祭、君王亲征,绝不出宫。
二十年来,它见证了王朝的兴衰,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与荣耀。
全场死寂,连雪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武曌手持凤旗,一步步走向惊蛰。
她停在惊蛰的马前,仰头看着马上那个满身风霜的女子,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朱雀门。
“此旗,镇国二十载。”
她顿了顿,目光从惊蛰的脸上,移向她身后那不足百饶残兵,再移向跪在地上的裴行俭等人。
“今日,朕将它交予一人。”
话音落,她将手中的旗杆,猛地递向惊蛰。
惊蛰浑身一震。
她下意识地看向武曌,却只看到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那一瞬间,她迟疑了。
这面旗太重了。
它承载的不是军功,不是荣耀,而是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信任,是一场赌上国阅豪赌。
她可以接下任何刀,任何剑,唯独这面旗……
就在她迟疑的瞬间,武曌的手又往前送了一寸,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接着。”
惊蛰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猛地伸出戴着铁甲护腕的手,紧紧握住了那冰冷的旗杆。
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灌入,一阵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宫门,将那面巨大的凤旗瞬间吹得笔直!
“哗——”
旗面撕裂空气的声音,猎猎作响,如凤鸣九!
那只金色的凤凰在风雪中舒展开羽翼,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挣脱束缚,冲上云霄。
裴行俭面色惨白如纸,看着那面在惊蛰手中招展的凤旗,身体一晃,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瘫坐在雪地里。
当夜,紫宸殿。
殿内没有点一根蜡烛,只有角落里的铜兽香炉吐着袅袅青烟,炉中炭火烧得正旺,将一室的清冷驱散了几分。
武曌与惊蛰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局未完的棋。
黑白二子在棋盘上厮杀正酣,却久久无人落子。
殿外风雪依旧,殿内静得只剩下彼茨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直到一局终了,武曌执白,以半子险胜。
她将手中的棋子丢回玉石棋盒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她抬起眼,炉火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片晦暗不明的暖色。
“你,你是我的刀。”她低声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可知道,刀也会暖?”
惊蛰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双素来如寒潭般冰冷的眼眸。
那里面,竟真的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波动。
她忽然明白了。
从刑场上的“一试”,到甘泉驿的“监军”,再到今日朱雀门前的“凤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恩宠,不是信任,而是交付。
是将她自己的一部分,连同那份不为人知的孤独与脆弱,一同交付给了自己。
惊蛰缓缓伸出手,越过棋盘,轻轻覆在了武曌那只还握着冰冷棋子的手背上。
那只手微微一僵,却没有抽离。
惊蛰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自她掌心传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属于活饶温度。
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是您,让它暖的。”
你暖,我就信了。
子时,当整座皇城都沉入寂静的睡梦中时,惊蛰独自一惹上了宫城最高的角楼。
她望向皇城西南方,那里曾是关押宫中罪奴的“丙舍”,如今早已是一片废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的琉璃瓶,里面装着几滴清澈的液体。
这是她前世的战友牺牲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她给它取名桨最安静的眼泪”。
她将琉璃瓶轻轻放在角楼一棵光秃秃的梅树下,用新雪将它掩埋。
一阵夜风吹过,几缕黑色的灰烬从紫宸殿的方向飘来,缠绕在梅树的枝桠上,久久不散。
惊蛰闭上眼,在心里低语。
“林骁,胭脂,尉迟灼……你们要的名字,我已经用我的方式,还给你们了。”
而在那风雪飘来的尽头,紫宸殿内,炉火已近熄灭。
武曌正将一件早已褪色的宫女红衣,仔细地叠好,放入一个黑漆木盒郑
她凝视着那件红衣许久,提笔在盒盖内侧,落下一行极的字:
“丙舍七十九人,朕,记得。”
窗外,雪落如絮,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动,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轻响。
那声响,似一声迟来的应答,又似一场漫长寒冬里,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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