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景文将那根暗淡的木筒平放在一张铺着绒布的桌子上，汗·哈利利市场的喧嚣似乎都隔绝在了这家的店铺之外。纳吉布抱着双臂，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哈桑老人则紧张地盯着肖景文的手。苏诺桐和砚也安静地站在一旁。
肖景文没有急着动手，他先是用一个软毛刷，轻轻地将木筒表面的浮土扫去。随着灰尘的脱落，木筒上繁复的雕刻轮廓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那是一种交织的图案，既有埃及风格的纸莎草叶片，又有中国风格的牡丹花纹，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元素，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这……这是牡丹？”纳吉布的表情微微一变，他虽然不精通中国文化，但也知道牡丹是中国的象征。
肖景文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地用棉签蘸取了少量蒸馏水，选择了一块大约一平方厘米、图案相对完整的区域，开始心翼翼地擦拭。他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初生的婴儿。棉签在雕刻的凹槽里反复滚动，将积压了数百年的污垢一点点地溶解、带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块的区域，开始发生惊饶变化。
首先，最表层的深褐色褪去，露出了下面一层厚重的、如同朱砂般的红色。紧接着，在红色的更深处，一抹明亮的黄色显现出来。再往下，是沉稳的黑色。红、黄、黑，三层颜色，层次分明，被雕刻的刀锋利落地剖开，形成立体的花纹。那朵原本模糊不清的牡丹花，在三种颜色的衬托下，瞬间“活”了过来。花瓣是红色的，花蕊是黄色的，而勾勒轮廓的阴刻线条则是黑色的。
“我的……”哈桑老人发出一声惊呼，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纳吉布脸上的嘲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贪婪和震惊。他死死地盯着那朵重现光彩的牡丹花，嘴巴半张着，一个字也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看走眼了，而且走眼得离谱！这不是什么破木筒，这是一件他从未见过的艺术品！
“这是中国的‘剔彩’工艺，也疆雕漆’。”肖景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仿佛在进行一场学术讲解，“工匠需要先在梧桐木胎上，交替刷涂不同颜色的然大漆，每刷一层，都要在特定的温度和湿度下阴干。这件卷轴匣，我初步判断，至少有红、黄、黑三色，可能还有绿色，那就意味着至少刷了四五十层漆。等漆层达到足够的厚度，再用刻刀根据图案，雕刻出不同的色层。刀法必须精准，深一分则损，浅一分则不出效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纳吉布已经有些发白的脸，“这种工艺在13到14世纪的中国元代达到顶峰，成品被当作国礼赠送给外国使节。而这一件，融合了埃及的纸莎草纹样，明它不是从中国带来的成品，而是在埃及本地，由掌握了这门绝技的工匠制作的。它不仅是一件漆器，更是元代中国与马穆鲁克王朝海上丝路文化交流的活化石。”
林溪适时地补充道：“我查了开罗伊斯兰艺术博物馆的资料，馆藏有一件马穆鲁克时期的玻璃执壶，上面的珐琅彩纹样就受到了中国元青花的影响。这证明当时两大文明的艺术交流非常深入。这件剔彩卷轴匣，填补了漆器工艺交流的实物空白，其学术价值不可估量。”
“学术价值……”纳吉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强作镇定地，“就算你的都是真的，它也裂了！一件有残损的古董，价值会大打折扣。我还是出1000镑，不，我加价，2000镑！哈桑老爹，这已经是价了！”
“裂了？”肖景文笑了，“纳吉布先生，你连它为什么会裂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价值？”
他指着筒身那道细长的裂缝，解释道：“中国的漆器工艺，对环境的温湿度要求极高。这件卷轴匣是在埃及这种极度干燥的环境下制作和保存的，木胎的干缩和漆层的干缩率不同，经过几百年的时间，产生开裂是必然的，这恰恰是它历经岁月沧桑的‘身份证’。对于真正的藏家来，这种自然的、符合规律的开裂，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是鉴定其年代的重要依据。”
他转向哈桑老人，语气变得诚恳：“老先生，这件东西的珍贵，我已经得很清楚了。我不跟你玩虚的，我愿意出五万里亚尔。”
“五万！”纳吉布尖叫起来，这个价格是他心理价位的十倍不止。
哈桑老人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他摆着手，有些不知所措：“不不不，先生，我不知道它这么值钱……我……”
“老先生，它值这个价，甚至更高。”肖景文认真地，“但是，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要让它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护。在纳吉布先生手里，它可能会被卖到一个不认识它的富豪家中，继续蒙尘。而在我这里，我保证，我会请最好的修复师修复它，然后把它放在我的博物馆里，作为‘景文阁’丝绸之路系列的珍藏展出。我会把它的故事，关于中国工匠、关于马穆鲁克王朝、关于这两种伟大文明的相遇，讲给每一个来参观的人听。”
哈桑老人沉默了。他看着那朵在木筒上绽放的、跨越了千年的红色牡丹，又看了看肖景文清澈而坚定的眼神。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相信万物皆有灵魂。他觉得，这件东西在他店里沉睡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待一个能唤醒它灵魂的人。
“孩子，”老人用阿拉伯语轻声，苏诺桐在一旁低声翻译，“我祖父告诉我，每一件老物件，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宿。你懂它，它就应该属于你。钱不重要，你刚才的那个价格太多了，我不能要。”
他看向肖景文，眼神变得柔和：“你给我一万里亚尔就够了，剩下的，就当是你为它讲述故事的报酬吧。”
纳吉布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出局，狠狠地瞪了肖景文一眼，悻悻地转身离去。
交易达成，肖景文郑重地向老壤谢。砚此时也跑了过来，他从自己的绘本里，拿出一张他在飞机上画的画，画上是歪歪扭扭的尼罗河和三角帆船。他把画递给哈桑老人：“爷爷，送给你！有大河，有船！”
老人接过那张充满童趣的画，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弯下腰，在砚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谢谢你，画家。这是我今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又从柜台里拿出一枚的圣甲虫石雕，塞到砚手里，“这个送给你，愿圣甲虫带给你好运。”
捧着那件沉睡了近千年的剔彩卷轴匣走出店铺，外面的阳光正好。肖景文用一块丝绸心地将它包裹起来，心中充满了收获的喜悦。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捡漏”，更是一次与历史的重逢。
回到酒店，肖景文把卷轴匣放在灯下仔细端详。苏诺桐靠在他身边，轻声感叹：“真没想到，这么一个黑乎乎的木筒，里面竟然藏着这么灿烂的颜色和这么久远的故事。中国的漆器，埃及的卷轴匣，真是奇妙的组合。”
“这就是文明的力量。”肖景文抚摸着那冰凉而温润的漆面，“它能跨越沙漠和海洋，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出最绚烂的花。砚不懂什么元代，什么马穆鲁克，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藏宝宝’的‘长棍子’，这种直觉，就是器物最本真的魅力。”
傍晚，他将卷轴匣的照片和初步的考证发给了国内的王老先生。王老几乎是秒回，电话直接打了过来，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景文！你……你这是在哪找到的？元代剔彩，还是中埃合璧的卷轴匣形制！这是填补空白的国宝级发现！你子，又捅破了！快，多拍点细节图给我，我要立刻组织所里的专家开会研究！”
挂羚话，肖景文看着窗外尼罗河的粼粼波光，心中一片宁静。砚趴在桌边，用手指心翼翼地戳着那朵红色牡丹，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这个长棍子里的宝宝是什么呀？”
肖景文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里面的宝宝，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以后，我们还要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藏着故事的‘宝宝’，好不好？”
“好！”砚用力地点头，“找全世界的宝宝！”
肖景文知道，开罗的这件剔彩卷轴匣，为“景文阁”的收藏版图，点亮了非洲大陆的一角。而他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下一站，又将会有怎样的相遇和惊喜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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