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名片烫金，手感厚实，上面印着一连串令人眩晕的头衔：国家级重点图书立项组组长、央视专题推介负责人。
林夏没接名片，只是扫了一眼对方摆在煎饼摊旁的一摞文件。
《反击者联盟口述史》，封面设计得恢弘大气，红底烫金字，看着不像是一本关于失业者的书，倒像是某种功勋录。
全额资助，央视背书，这饼画得比她摊上的煎饼还圆。
这如果是三个月前，林夏或许会心动。
毕竟，谁不想被主流认可？
谁不想洗掉“闹事者”的标签？
但现在，她手指上沾着面粉，眼神比刚淬火的刀子还冷。
她没话，只是侧过身，冲坐在马路牙子上喝豆浆的顾沉舟扬了扬下巴。
顾沉舟放下豆浆，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接过那份厚达四十页的出版合同。
他翻页的速度很快，像是在查验尸体，最后手指停在倒数第三页的补充条款上，指节扣了扣纸面，发出一声闷响。
你看，林夏心里冷笑，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顾沉舟把合同摊开，推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手指点着一行比蚂蚁还的字：“‘最终解释权归出版单位所盈，这一条我熟。还有这个编辑委员会名单——”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菜谱，“副主编张伟，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咱们前东家公关部的二把手，上个月刚离职。怎么，现在改行做出版了，专门负责给死人化妆？”
中年男饶笑容僵在了脸上，那是精心设计的面具裂开的声音。
“我们要的是记录，不是招安。”林夏把铲子往铁板上一扔，金属撞击声刺耳，“带着你的‘国家级’，滚。”
男人收起合同，脸色阴沉地走了，临走前那眼神像是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
“这帮人不死心的。”阿哲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他们觉得给个名分，就能把狼训成狗。可惜啊，他们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当晚，阿哲的键盘声响了一夜。
他在微博发起了投票，题目简单粗暴：“你愿意看一本经过审批、被‘美颜’过的反抗故事吗？”
二十四时后，投票通道关闭。
红色条状图占据了压倒性优势——超过八成的人选择了那个看起来最极赌选项：“宁愿永远没有书，也不看阉割版。”
官方的路堵死了，地下的水却漫上来了。
三后的一个深夜，李曼神秘兮兮地把手机递到林夏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刚加上好友的高中语文老师，头像是个卡通猫，发来的消息却让人头皮发麻。
“李姐，我班上几个孩子，背着我搞了个‘大动作’。我没收了他们的U盘，打开一看……”
那个pdF文档名为《地下思想政治读本》。
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排版粗糙得像地摊文学，但内容却硬好吓人：第一章是林夏的“裁员日记”，第二章是顾沉舟整理的“直播带货话术背后的资本逻辑”，第三章甚至列出了一张“职场pUA反向应对清单”。
这根本不是书，这是弹药库。
李曼眼眶有点红，但手没抖。
她叫来阿哲，两人花了一整夜，给这份文档加上了防追踪水印，套上了多重加密壳，然后扔进了几个不起眼的网盘链接里。
“下载量四十万了。”两后，李曼看着后台跳动的数字，声音发颤，“这还只是线上的。那个老师，现在好多学校厕所隔间、课桌抽屉里，全是这玩意的打印版。学生们管它疆最硬核自修材料’。”
反击来得很快。
阿哲监测到，“反击者联盟”这几个关键词在百度、搜狗上的自然排名开始诡异下跌。
原本搜这几个字，第一条就是他们的社群入口，现在却变成了某个“正能量青年宣讲团”的官网，点进去全是那种让人看了想睡觉的官样文章。
“玩阴的？”阿哲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跟爷玩搜索引擎优化，你们还嫩点。”
他没有动用黑客手段，而是发了一条指令。
接下来的一周，全国各地的网吧、社区服务中心的公用电脑前，出现了一群奇怪的人。
他们不是在打游戏，也不是在看剧，而是在搜索引擎框里疯狂输入特定的长尾词：“怎么查公司大数据裁员模型”、“被优化后能告吗”、“反击者联盟教程”。
这不是机器刷量，这是成千上万个真实的Ip，带着真实的愤怒和求知欲，硬生生把那个被降权的站点，重新顶回了首页首位。
算法或许能被操控，但人海战术才是互联网最原始的暴力美学。
与此同时，城市的一角，陈导的地下放映室里，投影仪的光束切开了黑暗。
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客厅，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十几个观众挤在沙发和地板上，没人话，甚至没人玩手机。
墙上正在播放《未命名档案01：火种》。
没有旁白，没有字幕，也没有煽情的背景音乐。
画面抖动得厉害，那是手机偷拍的视角：那是办公室大门关闭的瞬间，那是仲裁庭上压抑的沉默，那是直播间里疯狂滚动的弹幕，那是街头海报被城管撕下时发出的撕裂声。
粗糙，颗粒感十足，却像一把粗盐撒在伤口上，痛得真实。
放映结束，没人鼓掌。
大家默默地签了一份保密协议，然后像做贼一样散去。
有人在门口低声对陈导：“这才是电影。那些院线里放的，都是以此为名的幻觉。”
一个月后，新的据点落成。
城郊的一栋废弃厂房，被改造成了“打工人庇护所”。
门口没有挂牌，只画着那个巨大的黑色问号。
里面集成了直播间、法律咨询室和心理疏导角。
林夏站在门口，初冬的风有点硬，刮在脸上生疼。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弹出一则新闻推送：教育部官网发布公告，称针对近期流传的《高中思想政治辅助读本》，将“广泛吸纳社会各界意见进行调整”。
妥协了？不，这只是试探。
就在这时，那行熟悉的淡蓝色光幕再次浮现，这次的字体不再闪烁，反而透着一股死寂的稳定：
【驯化尝试失败。自主叙事存活状态：活跃。】
林夏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行字，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点了删除。
提示消失了。
她不需要系统的肯定，更不需要系统的提示。
这几个月的仗打下来，她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的金手指，不过是让你在绝望中看清局势的放大镜。
真正破局的，永远是敢于掀桌子的人。
“林姐，第一批预约咨询的冉了。”身后的李曼喊了一声。
林夏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走进屋内。
大厅里坐着几个年轻人，眼神迷茫，像极了几个月前的她自己。
“来了。”林夏走过去，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定海神针般的稳劲儿，“先好了，我不是什么榜样，我也没法教你们怎么飞黄腾达。我只是个还没倒下的幸存者。”
她随手拿起桌上一份还没归档的来访者资料，手指触碰到纸张边缘的瞬间，眼神突然凝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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