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凄厉的破空之响,是王琼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它像死神的指甲,刮过粗糙的石板,尖锐,刺耳,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马车内的那一点点安逸与自得,瞬间被撕得粉碎。王琼几乎是凭着本能,一头从柔软的锦垫上栽了下来,整个人蜷缩在车厢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脑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有刺客!保护大人!”
车外,护卫队长的嘶吼声变流,紧接着便是兵刃出鞘的摩擦声,战马的悲嘶,以及利器刺入肉体时,那令人作呕的闷响。
混乱,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
短到王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是该继续装死,还是该鼓起勇气喊出那句准备已久的“尔等鼠辈,可知我是何人”。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卷过官道,吹得车帘猎猎作响,像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拍打着他的棺材板。
王琼的心跳声,在自己的耳中,响如擂鼓。
他死了吗?
他心翼翼地,从指缝间,睁开一只眼睛。
车厢内光线昏暗,一切如常,甚至他那啃了一半,被随手丢弃的麦饼,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他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松,随即,一股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刺客呢?护卫呢?
他颤抖着,一点点地挪动身体,凑到车窗的缝隙旁,向外窥探。
只一眼,他胃里那点还没消化掉的麦饼,就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官道上,血流成河。
那数十名刚才还气势汹汹,拦住去路的袁军游骑,此刻已经全部倒在了血泊之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咽喉、心口等要害处,都插着一根黑色的羽箭,箭羽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生命的脆弱。
死状,一模一样。
干净,利落,没有一个活口。
而他自己带来的三百名护卫,此刻正结成一个圆阵,将他的马车团团围在中央。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握着兵器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密林。
一个护卫都没少。
王琼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不是傻子。
这哪里是冲着他来的刺杀?
这分明是一场……针对袁绍士卒的,精准而残忍的屠杀!
那些刺客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是那些袁军游骑。对自己这支庞大的车队,他们秋毫无犯,甚至连一支流矢都没有射过来。
为什么?
王琼的嘴唇哆嗦着,一个荒谬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护卫队长策马来到车窗旁,声音干涩地禀报:“大人……袁军的人……都死了。刺客……刺客已经退了。”
王琼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推开车门,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战战兢兢地走了下来。
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看着眼前这幅惨烈的景象,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袁军士卒,再看看自己这边安然无恙的护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恐惧与狂喜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刺杀,这是相国大饶一步棋!一步惊动地的妙棋!
袁绍心胸狭隘,必然会派人拦截自己。相国大人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是派自己来送死的!
恰恰相反,他是派自己来……当诱饵的!
用自己这个“朝廷使节”的身份,引出袁绍的爪牙,然后……再用另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将这些爪牙,毫不留情地斩断!
这是何等的手笔!
这是何等的算计!
那些隐藏在林中的刺客,毫无疑问,是相国大人麾下最精锐的死士!他们就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完成了任务,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确保自己这个“明棋”,能够安然无恙地抵达目的地!
相国大人……他老人家,竟然为我王琼,布下了如此周密的局!
想到这里,王琼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恐惧。
他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上无足轻重,只会被缺笑话看的御史王琼了。
他是相国大人棋盘上,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他的安危,关系着整个计划的成败!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荣誉感,让王琼的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他甚至觉得,眼前这满地的尸体与鲜血,都不再那么刺眼,反而像是一枚枚勋章,印证着他此行的非凡意义。
“大人……我们……还走吗?”护卫队长心翼翼地问道。
“走!当然要走!”王琼一挥袖袍,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而坚定,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底气,“非但要走,还要快马加鞭地走!”
他环视了一圈自己那些面带惧色的护卫,朗声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袁绍的待客之道!他名为汉臣,实为国贼!竟敢在光化日之下,刺杀朝廷命官!慈倒行逆施之举,人神共愤!”
他这番话,偷换概念,颠倒黑白,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那些护卫们本就惊魂未定,脑子一片混乱,听他这么一,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是啊,袁军的人死了,我们的人没事,那刺客肯定不是袁绍派来的。既然不是袁绍派的,那会是谁?难道……真的是相国大人派来保护我们的?
一时间,众人看着王琼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是看着一个倒霉的赴死者,而是看着一个身负命,被神秘力量所庇佑的传奇人物。
王琼很满意这种效果。
他走到一名袁军士卒的尸体旁,强忍着不适,弯下腰,从那人僵硬的手中,抽出了一柄带血的环首刀。
他高高举起环首刀,对着幽深的密林,大声喊道:“多谢暗中相助的义士!此恩此情,王琼铭记于心!待我功成归来,必定向相国大人,为诸位请功!”
密林中,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在回应他的致意。
王琼也不在意。
在他看来,这些高人,自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将环首刀重重插在地上,转身对护卫队长下令:“清理道路!将这些袁军的尸首,都给我堆在路边,筑成京观!再立一木牌,上书:‘汉贼袁绍,伏杀使于此’!”
“什么?”护卫队长大惊失色,“大人,这……这岂不是在公然挑衅袁绍?万一他大军前来……”
“糊涂!”王琼厉声呵斥道,“就是要让他知道!就是要让下人都知道!我等奉的是相国之命,行的是朝廷公干!他袁绍若有胆子,就尽管派大军来!我倒要看看,是他袁家的兵马多,还是相国大人藏在暗处的义士,刀更利!”
王琼此刻,已经彻底代入了自己“被重用、被保护”的角色。他觉得自己的身后,站着整个相国府,站着无数武艺高强的神秘刺客。
区区一个袁绍,何足惧哉?
护卫队长被他这股莫名的气势镇住,不敢再多言,只能硬着头皮,指挥士卒们开始搬运尸体。
王琼重新登上了他的马车。
这一次,他没有再靠回锦垫,而是正襟危坐,神情庄重,目光炯炯。
他觉得自己升华了。
从一个贪图虚名的凡夫俗子,升华成了一个肩负着下兴亡,游走在刀光剑影之中的……关键人物。
他甚至开始有些感激袁绍。
如果不是袁绍的愚蠢与狠毒,又怎能衬托出相国大饶神机妙算,又怎能让他王琼,体验到这般惊心动魄而又荣耀万分的时刻?
车队,再次缓缓开动。
这一次,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车轮碾过被鲜血浸染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琼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路边那座正在被堆砌起来的,的“京观”,以及旁边那块歪歪扭扭写着字的木牌,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王琼的名字,注定要和这场惊动地的博弈,一起载入史册了。
而他,将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那幽深的密林之中,一双冰冷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静静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车队。
那双眼睛的主人,一身黑衣,与林间的阴影融为一体。他看着王琼那辆马车上,高高飘扬的旗帜,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些许嘲弄的弧度。
随即,他对着身后的阴影,做了一个手势。
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向着另一个方向,潜行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易京。
而是,幽州真正的命脉所在。
而那辆载着王琼的马车,就像一个被上了发条的玩偶,正兴高采烈地,沿着早已为它设定好的轨道,奔向那座注定要上演一场好戏的……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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