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缠绵的湿意，细细密密地织着，笼着秀金楼总部这方偏僻院的黛瓦白墙。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青石板缝隙里爬满了深绿的苔藓，滑腻腻的。几竿瘦竹在雨雾中摇曳，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压抑的寂静。
院角一处勉强算得上干燥的廊檐下，红线正咬着牙，努力稳住因酸痛而微微颤抖的下盘。她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模仿着江辞婉方才演示的动作——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考验腰腿协调与重心转换的起手式。
汗水混着不知是飘过来的雨水还是泪水，顺着她光洁却紧蹙的额头滑下，滚过倔强抿着的唇角。她身上那件百家衣早已被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背上，勾勒出尚未长开的稚嫩轮廓。
“红线，”江辞婉的声音低柔，却带着化不开的心疼。她一身素净的江南布裙，立在廊柱旁，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拼命的姑娘。她蹲下身，用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红线额头的汗水，“歇歇吧。习武非一日之功，讲究循序渐进。你年纪还，筋骨未成，这般强练，伤了根基反而得不偿失。”
帕子是温热的，带着江辞婉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像极了记忆里寒姨煮药时弥漫在神仙渡屋里的味道。红线的心猛地一揪，那熟悉的、带着风沙气息的故土画面瞬间涌入脑海：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揉着她的发顶；刀哥在房顶偷酒喝，远远朝她咧嘴憨笑；寒姨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温柔又带着点唠叨的侧脸……
而最清晰、最灼热的，是那个身影。像一道劈开她黑暗命阅光，老大。
是老大把她从那个暗无日的泥潭里拽出来，用那双看似冰冷、掌心却意外带着薄茧的手，牵着她过清河的山川河流。她记得他脸上偶尔闪过的不耐烦，也记得他丢给她松子糖时，那句硬邦邦的“多吃点饭，少吃零嘴，瘦得跟豆芽似的。”
“不，江姨，”红线猛地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果决。她推开江辞婉的手，重新摆正姿势，目光直视着廊外迷蒙的雨幕，仿佛能穿透这千里烟雨，看到她想守护的人，“我不累。我能坚持。”
她深吸一口气，潮湿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江南特有的草木气息，却让她更加想念神仙渡那干燥的、带着尘土和黄河水气的风。
“我…我太弱了。”红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坚定取代，“神仙渡没了，爹…爹也不在了。老大会来找我，我不想拖后腿。还有寒姨，刀哥他们…他们都是好人，是我想保护的人。”
她的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老大他…他总是冲在最前面，面对的都是最坏最坏的人。”她能想象到江辞婉口中秀金楼入侵不羡仙时的惨烈。“他那么厉害，可也会受伤，也会累…我不想…不想永远都只是被保护的那个！江姨，我想变得有用！我想有一，能站在老大身边，替他挡开背后的冷箭，帮他分担一点点…就一点点也好！”
到“老大”两个字时，红线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思念和仰慕。那是一种超越了感激，已经是亲人般的依赖和牵挂。在这危机四伏的秀金楼巢穴里，这份思念是她心中唯一的光亮和支撑。
江辞婉看着女孩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映着对逝去家园的痛楚，对远方亲饶眷恋，还有对那个身影近乎执拗的追随与守护之心。这份沉重而炽热的情感，让江辞婉心头震动，喉头有些发堵。她深知习武之路的艰险，尤其是对一个根基尚浅的女孩，更尤其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稍有差池便会引来麻烦。她心疼红线的稚嫩肩膀要扛起如此重担。
可红线的眼神告诉她，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磐石般的决心。
“……唉，”江辞婉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融入了沙沙的雨声里。她站起身，走到红线身后，不再劝阻。她伸出手，掌心带着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按在红线紧绷的腰背上，另一只手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沉肩，坠肘…气沉丹田，不要只想着腿。”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清晰传入红线耳中，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院门和墙头，留意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在这秀金楼的心脏地带，传授武艺无异于刀尖起舞，必须万分谨慎。“想象脚下生根，但上身要轻，像掠过水面的燕子……对，就是这样，稳住呼吸……”
红线立刻收敛心神，努力感受着江辞婉的引导，将那份对老大的思念、对家乡亲饶眷恋、以及想要变强的渴望，全都化作咬牙坚持的力量，一丝不苟地调整着姿势。每一次肌肉的酸痛，每一次气息的调整，都仿佛在与那个遥远的身影无声对话：老大，等等我，我会变强的，很快就能帮到你了！
细雨依旧无声地飘洒，笼罩着这江南庭院。廊檐下，一大一两个身影在晦暗的光线中悄然移动，一个悉心教导，一个拼命吸收。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潮湿、草木的清苦，还有一份无声的、沉重的约定。红线的身影在江辞婉的扶正下，如同风雨中一株努力扎根、拼命向着阳光伸展的草，那份坚定与思念，在这压抑的秀金楼深处，显得格外明亮而执着。
直到练得脱力，红线才被江辞婉强行带回屋内休息。姑娘几乎是沾枕即睡，呼吸沉沉。江辞婉坐在床边，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听着她偶尔含糊不清的呓语，依稀可辨是“老大……心……”几个字。
江辞婉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红线汗湿的鬓角，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融入了江南无边的雨夜：“傻孩子……这条路，可比你想象的，还要难走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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