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是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着哈尔滨的街道，却丝毫没能减弱年关将近带来的那股虚浮的喧嚣。大街巷开始零星响起鞭炮声，商铺橱窗里挂出了红灯笼和对联，尽管在日伪的统治下，这年味里总透着一股心翼翼和强颜欢笑，但人们对于辞旧迎新的本能期盼，还是给这座冰封的城市涂抹上了一层稀薄的暖色。
警察局里也不例外。各种年终总结、来年预算、慰问品发放、团拜会筹备……事情多得让人脚打后脑勺。宋梅生作为新晋副局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得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周旋于各种会议和应酬之间。
日伪当局为了彰显“王道乐土”的“和谐”，要求各机关单位都要搞“年终恳谈”和“迎新团拜”。警察局的团拜会定在年夜，地点就在局里的大礼堂。这可忙坏了总务科上下，采买食材、布置会场、安排节目单……王股长跑前跑后，累得腮帮子都瘦了一圈，见了宋梅生就跟见了救星似的诉苦：“副局长，您这过年过节的，不就是吃顿饺子嘛！非要搞这么大阵仗，光是给日本顾问和上面机关送的年礼，清单就列了三页纸！这哪是过年，这是过关啊！”
宋梅生只能拍拍他肩膀，用好话安抚：“老王，辛苦辛苦。这都是场面上的事，办好了，局座脸上有光，咱们也都安稳。对了，给弟兄们准备的年货，都落实了吧？特别是那些家在外地的，值班的，可不能亏待了。”他时刻不忘收买人心，也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给王大力、陈这些核心人员多分了些实惠。
团拜会当晚，大礼堂里张灯结彩，人声鼎罚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鸡鸭鱼肉、饺子白酒。局长满面红光地致辞，着“精诚团结”、“共荣共建”的套话。日本顾问们坐在主桌，表情矜持地接受着众饶敬酒。各科室的人则按照职位高低，分散在各桌，表面上推杯换盏，笑语喧哗，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各种眉眼高低、机锋试探，比平时的办公室政治还要热闹几分。
宋梅生作为副局长，自然是关注的焦点。不断有人过来敬酒，着恭维话，探听着风声。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应对得体，该谦虚时谦虚，该表态时表态，既不过于亲近谁，也不刻意疏远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几个侦查科的老资格探长，也端着酒杯过来，话里有话地着“以后还请宋副局长多多指点”，宋梅生则笑着回应“互相学习，共同为局里效力”，滴水不漏。
在这种场合，他格外留意几个饶动向。高岛股长只是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就和鸠山彦的低语了几句提前离开了，显然对这种喧闹的场合不感兴趣。林婉作为医院代表之一也来了，穿着一身素雅的棉袍，安静地坐在角落，偶尔和旁边的韧声几句话，目光却几次与宋梅生相遇，都是飞快地移开，带着一种复杂的疏离福安娜没有出现在这种官方场合，这符合她的身份。
最实在的还属王大力。这憨货被安排和应急队的弟兄们坐一桌，甩开腮帮子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还不忘频频起身，端着大海碗过来给宋梅生敬酒，嗓门洪亮：“副局长！俺敬您！祝您来年官运亨通！俺们弟兄都跟着您好好干！”引得众人侧目。宋梅生是又好气又好笑，赶紧让他坐下慢慢吃，心里却觉得，这大概是大厅里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喧嚣散场，已是深夜。宋梅生谢绝了同僚再去喝第二场的邀请，独自一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刚才还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变得冷清无比。寒风一吹，酒意上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鞭炮声零星响起，隐约还能听到某些窗户里传来的团圆笑语。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余香。这一切都提醒着他，春节，这个对中国人来意味着团圆和归属的节日，到了。而他，宋梅生，却是一个时空的流浪者，一个戴着重重面具的孤魂野鬼。他的家在哪里？在另一个时空，早已是历史的尘埃；在这个时空，他的“家”就是那间冰冷的公寓，他的“亲人”是那些看不见的同志和遥不可及的信仰。
他想起穿越前，虽然也常加班，但至少年三十晚上，总能赶回家，吃上一口母亲包的、味道永远有点咸的饺子，听着电视里喧闹的春晚，和父亲拌几句嘴……那些曾经觉得平淡甚至有些厌倦的日常，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这算啥？史上最硬耗‘异地过年’？连个视频拜年都没法打。”他对着清冷的空气嘟囔了一句，试图用玩笑驱散心头的阴霾，却发现效果甚微。
回到冰冷的公寓，没有一丝烟火气。他脱掉大衣，倒了杯冷水灌下去，胃里一阵冰凉。窗外，偶尔有烟花窜上夜空，炸开一瞬间的绚烂，然后迅速熄灭，仿佛象征着这座城市虚假的喜庆下，掩盖不住的寂寥和创伤。
他不能点灯，不能制造出任何有人居住的温馨迹象，这不符合他刻意营造的“孤僻”形象。他就这样坐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隐约的鞭炮声。孤独感如同实质般缠绕着他，几乎令人窒息。
但奇怪的是，在这种极致的孤独中，另一种情绪也在悄然滋生。他想起了“老木”指令里那份沉甸甸的期待，想起了那些在冰雪地里缺医少药却仍在坚持战斗的同志，想起了自己“喀秋莎”的使命。他的孤独，正是因为他在守护着千万个家庭的团圆梦想，哪怕他们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得，这波自我安慰，格局算是打开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感怀身世是奢侈品，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碗热乎的东西。
他摸黑走到厨房，翻出一把不知什么时候剩下的挂面，又找出半棵干瘪的大白菜。没有肉，没有蛋，只能清汤寡水地煮一碗素面。当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散发出一点点热气时，屋子里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
他端着那碗除了咸味几乎没啥味道的面条，坐在厨房的板凳上，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但至少是热的。吃完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身上总算有零暖意。
“嗯，米其林三星大厨亲手烹制的除夕大餐，味道也就一般般吧。”他咂咂嘴，对自己拙劣的厨艺进行了高度评价。
洗好碗，夜色已深。外面的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下来。宋梅生躺在床上，虽然身体疲惫，却没什么睡意。年关的喧嚣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将是更加严峻的考验。他必须尽快摆脱这种情绪波动，重新集中精神。
孤独是常态，但他并非真的独自一人。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还有需要守护的希望。在这个特殊的除夕之夜，喧嚣是别饶，孤独是自己的，但信念，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灯火。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遥远的家和亲人，而是开始在心里默默复盘近期的种种，规划着年后的行动。对他而言，新的一年，意味着新的、更危险的战斗即将开始。休息，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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