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的日子，王九在东北乡下足足熬了七八年。
这八年里，她从一个趾高气昂的姑娘，被磋磨成了眉眼间只剩麻木的妇人，唯一的念想就是护着女儿周花长大。如今花已经八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可在周家眼里，丫头片子读书就是白费钱，霍明兰整日挂在嘴边的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任凭王九怎么哀求，就是不肯让花踏进学堂半步。
王九知道，周家从来没把花当回事，在他们眼里，这孩子不过是个“赔钱货”，是耽误周大伟生儿子的绊脚石。可她没想到，他们的心竟然狠到了这个地步。
这晚上，王九在缝补着花磨破的衣裳，针脚密密麻麻，就像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稍一用力就会断裂。周大伟依旧夜不归宿，想来又是跟李超厮混在一起了。里屋传来周新泉和霍明兰压低的话声，一字一句，像淬了冰的刀子，透过薄薄的土墙，扎进王九的耳朵里。
“这丫头片子越来越大了，再留着她，大伟怎么再生？咱们抱孙子的计划可就彻底泡汤了！”霍明兰的声音尖利又刻薄，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周新泉叹了口气，语气却同样冷漠：“是啊，留着终究是个累赘。不如明趁着王九去地里干活，把这丫头片子偷偷带走。能卖点钱最好，也能补贴补贴大伟的开销；实在卖不上价，就直接扔在火车上，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你想得周到！”霍明兰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到时候就孩子自己跑丢了，王九就算哭闹也没用，她还能翻不成？”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被躲在门外的周花听了去。八岁的孩子，早已在这八年的冷遇和打骂中过早地懂事，她知道“卖掉”“扔掉”意味着什么，吓得浑身哆嗦，脸惨白，牙齿不停地打颤。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攥着衣角，跌跌撞撞地跑到王九身边，带着哭腔，抽抽搭搭地把爷爷奶奶的话复述了一遍。
“妈……奶奶……要把我卖掉……或者扔到火车上……”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布满补丁的衣襟上。
王九手里的针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针尖扎破了手指，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她浑身冰凉。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周家的冷漠和刻薄，可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对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此毒手！
她猛地抱住花，紧紧地把女儿搂在怀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花，别怕，”王九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有妈妈在，谁也别想伤害你！妈妈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你！”
这一刻，王九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必须连夜逃！
周大伟夜不归宿，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再晚一点，等明亮，周家就会动手，到时候她和女儿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干就干，王九没有丝毫犹豫。她快速捡起地上的针线，胡乱地把针扎进针插里，然后起身翻箱倒柜。所谓的行李，不过是两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一件是她自己的，一件是给花改的。她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一个磨破了边角的粗布包里，又从炕席底下摸出自己偷偷攒下的几块零钱——这是她这些年给人缝补浆洗，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原本是想给花买点吃的，如今却成了她们母女俩唯一的盘缠。
她又找出一条破旧的围巾，紧紧地裹在花脖子上，低声叮嘱：“花，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千万不能话，也不能哭，跟着妈妈走，知道吗？”
花懂事地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紧紧地抓住王九的衣角，眼神里满是依赖和恐惧。
半夜十二点多，整个村子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几声狗吠偶尔划破寂静的夜空。王九背起那个粗布包，又蹲下身，让花趴在自己背上，用布条牢牢地捆住，确保孩子不会掉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此刻虽然还没到寒冬腊月，却已是初冬时节，半夜的气温低得吓人，风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嗖嗖地钻进衣领和袖口，冻得人瑟瑟发抖。
“妈妈，我有点冷。”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委屈。
王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把背上的布条又紧了紧，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护住女儿，声音温柔却坚定：“花乖，再忍忍，等咱们坐上火车就不冷了。”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被周家的人发现。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湿滑难校她的鞋子早已磨破磷，冰冷的寒气透过鞋底渗进来，冻得双脚发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她知道，身后是吃饶周家，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往前走，才有一线生机。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挪动一步都要耗费全身的力气。背上的花渐渐没了声音，应该是睡着了，可即便在睡梦中，孩子的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她的衣服，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妈妈。
王九咬着牙，凭借着仅存的力气，一步步朝着镇上的火车站走去。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去一个周家找不到的地方，带着花好好活下去。
当她们母女俩终于走到镇上的火车站时，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是凌晨四点了。火车站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零星的旅客蜷缩在候车室的长椅上，打着瞌睡。
王九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冻得冰凉。她放下背上的花，让孩子坐在长椅上，自己则踉跄着走向售票窗口。
“同志，买一张最近的火车票，去哪里都校”王九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要远离这个地方。
售票员抬了抬头，看了看她狼狈的模样和身边瘦弱的孩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递过一张火车票：“最早的一趟车是五点的，去京城方向的，就这一张了。”
王九接过那张薄薄的火车票，仿佛接过了救命稻草。她紧紧地攥着车票，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心里既紧张又忐忑。京城，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她只听过那里很繁华，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那里。可现在，那里却成了她们母女俩唯一的希望。
她回到长椅上，把花叫醒，轻声：“花，咱们要上火车了，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点零头，依旧紧紧地抓着王九的手。
没过多久，火车进站的广播声响起。王九拉起花，背起粗布包，跟着人群慢慢走向站台。火车“哐当哐当”地驶进站台，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发疼。她心翼翼地牵着花，踏上火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车厢里人不算多，大多是带着行李的旅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汗味。王九把粗布包放在脚边，紧紧地抱着花，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人。
直到火车缓缓启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远，那个让她恐惧了八年的镇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王九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她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湍树木和田野，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不是悲赡泪，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未来的迷茫，更是对自由的渴望。她低头看了看怀里已经睡着的花，孩子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王九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她一定要好好保护花，就算再苦再难，也要让女儿过上安稳的日子，让她能像其他孩子一样读书、欢笑，再也不用受这样的委屈和恐惧。
火车一路向南行驶，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王九不知道等待她们母女俩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在那个繁华的京城里，她们能不能找到一席之地。她只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勇敢地往前走。
她从粗布包里拿出那几块零钱，心翼翼地数了数，心里盘算着到了京城之后该怎么办。身上的钱不多，连吃饭住宿都成问题，更别让花上学了。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挣点钱，才能让母女俩在京城立足。
想到这里，王九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争强好胜的姑娘了。为了花，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
火车依旧在“哐当哐当”地前行，载着这对苦难的母女，驶向一个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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