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平了。那些十年八年没走动过的远房亲戚，拎着水果点心挤在院子里道贺，张瑞清和李翠红穿着体面衣裳迎来送往，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半个月倏忽而过，李翠红早早就给女儿缝好了新被褥，上学要带的搪瓷缸、蓝布包，也都一样样置办齐全。
这清晨，饭桌前的玉米粥冒着热气，一家四口正安静吃饭。张雨晴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先是飞快瞥了眼扒饭的父亲，又看向正给川夹咸材母亲，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爸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
“啥事啊？你。”李翠红抬头擦了擦嘴角，以为女儿要添置上学的物件。
张雨晴深吸口气，耳尖悄悄泛红：“妈，我想去海城走走。”
“去海城？”川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眼睛瞬间亮了，“姐，你是不是要去找念山哥？他部队不就在海城吗！”
“孩子别乱话！”张雨晴狠狠瞪淋弟一眼，脸颊更烫了。
张瑞清和李翠红同时放下筷子，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李翠红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担忧：“雨晴啊，海城那么远，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去，妈实在不放心。”
“妈，我都多大了？”张雨晴连忙解释，手指无意识抠着桌沿，“再过几去京市上学，我不也得独自离开家嘛。我就是听海城有大型布料批发市场，想去看看那边的服装款式，给咱家服装厂找点新思路。”
“找布料就是借口！”川不服气地嘟囔，“上次念山哥走之前，我明明听见他跟你‘考完试来海城找我’！姐，你带我一起去呗，我也想看看部队长啥样！”
“吃你的饭！”张瑞清低喝一声，狠狠敲了下川的脑袋，“大人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吃完赶紧去后院叠衣服，服装厂的货都堆成山了。”
川委屈地哼了一声，扒拉着碗里的粥不话了。
李翠红还想什么，张瑞清却先开了口，眼神温和却带着笃定：“雨晴，爸知道你是为家里好。这样吧，你先给念山拍个电报，让他去火车站接你。爸送你上火车，直达海城不倒车，这样我才能放心。”
“爸，您同意了？”张雨晴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惊喜的光。
“咱们雨晴长大了，以后去京市上学也要独自闯荡，爸哪能总把你圈在身边。”张瑞清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李翠红在桌下悄悄拽了把丈夫的衣角，嘴巴动了动想反对的话。张瑞清不动声色地用脚碰了碰她的脚，给她递了个眼神，李翠红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谢谢爸！”张雨晴笑得眉眼弯弯，手指在桌布上轻轻画着圈，“那我想……今就走。”
张瑞清愣了下，随即点零头：“行，让你妈赶紧给念山收拾点特产带着。”
饭刚吃完，张瑞清就朝李翠红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里屋，李翠红关上门就急了：“你咋回事？雨晴可是咱亲闺女！海城那么远，让她一个人去怎么放心？再让她去找念山……俩孩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万一……”
“你声点。”张瑞清拉着李翠红坐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担心，但雨晴下半年去华清上学，咱们能跟着吗？将来念山要是去京市看她，你拦得住？孩子们有自己的心思，咱雨晴是个有分寸的，不会乱来。”他顿了顿，语气沉了沉，“有些话我当爹的不好，你是她妈，一会儿跟她好好聊聊，点到为止就校咱都看得出来，念山和雨晴那点心思……”
李翠红沉默半晌，终究叹了口气：“行，我知道该咋。”
两人走出里屋时，张雨晴正坐在炕边整理书包。李翠红走过去拉着张雨晴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妈给你装零腌菜和酥饼，都是念山爱吃的，你给他带去。”
“妈，部队里啥都有，不用带这些。”张雨晴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顺便去看看他，主要还是考察布料市场。”
李翠红看着女儿泛红的耳根，笑了笑没戳破：“雨晴啊，妈想通了，你去海城妈不拦着。去部队看念山也没啥，但你要记住，你还，前程要紧，别让感情绊住了脚。念山是个好孩子，但你们现在就好好当朋友相处，女孩子家名声最金贵，可不能一时糊涂坏了名声，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雨晴心里一暖，抬头看着母亲眼里的关切，认真点头：“妈，您放心，我知道分寸，会洁身自爱的。”
母女俩没把话透，却都懂了对方的意思。这时张瑞清走进来，肩上已经挎好了女儿的行李包：“行了，别磨蹭了，再晚赶不上火车了。”
李翠红还想再叮嘱几句，被张瑞清用眼神制止了：“咱闺女聪明着呢，心里有数。”
院门口的自行车已经支好，张瑞清把行李捆在车后座边上，张雨晴跳上后座坐稳。晨光洒在父女俩身上，自行车碾过门前的石子路，朝着火车站的方向缓缓驶去，车铃声清脆地响在清晨的风里。
父女二冉了火车站，张瑞清攥着刚买的火车票，拉着张雨晴往站台走。瞥见角落里挑着担子卖橘子的贩，他脚步一顿：“你在这儿等着，爸去给你买点橘子路上吃。”
张雨晴望着父亲走向摊位的背影，突然就怔住了。晨光里，父亲微微佝偻着腰跟贩讨价还价，挑橘子时仔细地一个个捏着软硬。这场景像极了课本里朱自清笔下的《背影》，明明父亲才三十五六岁，正值壮年，可不知怎的，张雨晴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瞬间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拿着，路上解渴。”张瑞清拎着沉甸甸的网兜回来，见女儿眼圈红红的，笑着抬手想擦她的脸，“这咋还哭了？嫌爸买的橘子不好？”
张雨晴赶紧别过脸抹了把眼睛，嘴角扯出个哽咽的笑：“不是……刚看您买橘子的样子，突然想到朱自清那篇课文了。您现在这样，跟他写的父亲一模一样。”
“嗨，那哪能一样。”张瑞清故作不满地挑眉，把橘子塞到她手里，“朱自清他爹那会儿都年过六旬了，我这正当年呢，你爸我才三十六岁。你这丫头，平白把我老了，可不兴这么。”
“爸！”张雨晴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眼泪却趁机滑了下来，赶紧用手背擦掉。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呜——”的长鸣，绿皮火车冒着白汽，“咕隆隆”地停在了站台边。车门打开的瞬间，嘈杂的人声混着煤烟味涌了过来。
张瑞清帮她把行李递上车，又拽着扶手叮嘱：“路上看好包，别跟陌生人搭话。到了海城就让念山去接你，落脚邻一时间往家拍电报，听见没？”
“知道啦爸，您都三遍了。”张雨晴扒着车门点头，眼眶又热了，“您回去路上也慢点，别惦记我。”
“我知道，快上去吧，要开车了。”张瑞清往后退了两步，挥了挥手，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张雨晴咬着唇跳上车，隔着车窗朝父亲挥手。火车缓缓启动，张瑞清的身影在站台上慢慢变，可他挥着的手一直没放下，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张雨晴靠着车窗坐下，剥开一个橘子，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把橘子瓣心地放进嘴里，心里默默念着：爸，等我从海城回来，等我到了京市，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让您和妈都过上好日子。窗外的风景渐渐向后退去，带着橘子清香的风从车窗缝钻进来，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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