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晴一夜没合眼。
前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粗布褥子被磨得发皱，后半夜索性披衣坐起，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盯着土墙发呆。上一世的碎片在脑子里翻涌——张念山在酒桌上替她挡酒时绷紧的侧脸，她被家暴后他冲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力度，还有临终前他那双通红的眼，里面翻涌的痛苦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这些画面混着许洪亮模糊的笑脸、大姨兄时候挂着鼻涕的憨样，搅成一团乱麻，缠着她喘不过气。
蒙蒙亮时，她摸黑摸到镜子前，昏暗中那圈乌青像被人揍了一拳，醒目得扎眼。
早饭桌旁，李翠红往川碗里夹着腌萝卜，絮絮叨叨：“今儿都去你大姨家喝喜酒，川昨儿就念叨着要看新娘子呢。”
“新娘子戴红花儿不？”川嘴喝着粥，含糊地拍着手，嘴角沾着玉米面糊糊。
张瑞清重重点头：“结婚是这辈子的大事，亲戚都得去捧个场。”
张雨晴扒拉着碗里的稀粥，瓷勺碰得碗沿叮当作响，声音闷得像埋在棉花里：“爸妈，你们带川去吧，我……我今想去趟城里。”
话得磕磕绊绊，眼神黏在桌角上，不敢抬。
李翠红放下筷子，瞅着她眼下的乌青：“闺女有心事？城里哪有你大姨家的喜酒要紧？平时上学累得直不起腰，正好今儿歇一。”
“妈，我真有事。”张雨晴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股少见的执拗，“而且……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啥？”李翠红手里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不回来？住哪儿去？”
张雨晴慌忙低下头，睫毛垂得密密的，不敢碰父母的目光，嘴上却打得溜圆：“跟郭雪约好了一起复习，她家空房多，正好清净。”
“郭雪……”李翠红这才松了口气，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那行，跟人家好好学，别贪玩。”
张瑞清：“去了给你郭叔带点咱腌的咸菜，不能白吃白住。”着就冲李翠红使眼色，让她去拿钱。
“不用，不用，我有钱。”张雨晴急忙摆手，扒拉完最后一口粥，碗一推就往院里跑，推出那辆自行车。
车铃铛“叮铃”一声脆响，她抬腿跨上去时，张瑞清还站在门口叮嘱：“到了给郭叔问好，骑车慢着点！”
“知道啦！”张雨晴头也不回地应着，脚下猛地发力，自行车“吱呀”一声冲上土路，后轮卷起的黄土迷了眼。
晨光刚漫过树梢，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倔强的尾巴。张瑞清站在门口看了半晌，烟杆在鞋底磕了磕，转身对李翠红：“这丫头，现在越来越有主意了。”
只有张雨晴自己清楚，车把转的方向，早偏了去火车站的路。
她抿紧嘴唇，齿尖几乎要嵌进下唇，眼睛盯着前方蜿蜒的土路，那圈乌青在晨光里愈发显眼，可眼底的光却亮得惊人，像揣着团火，要把这漫漫长路都烧出条道来。
凭着上一世张念山零碎提过的老家模样，加上许洪亮的路线，张雨晴一路走一路打听，自行车蹬了三个多钟头，眼看离葵花村越来越近，两条腿早像灌了铅。
前头遇着个陡上坡，链条“咔啦”响了两声，她实在蹬不动，索性跳下车，攥着车把慢慢往上推。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刚抹了把脸，斜后方的山坳里突然窜出个人影，一把拽住了车后座。
张雨晴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见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五官拧巴得像没长开，一口黄牙龇着，眼神直勾勾黏在她脸上：“你长得真好看……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俊的。跟我回家，给我当媳妇吧？”
“你有病啊！”张雨晴又气又怕，嗓门都发颤了，“哪来的疯狗，赶紧滚开！”
男人却不恼，依旧嘿嘿傻乐，嘴里翻来覆去就那两句：“你好看……当我媳妇……”着还往前凑，一股汗馊味直扑过来。
张雨晴瞅准机会，猛地松开自行车往坡上跑。男人见状，撒开手就追，没承想被倒在地上的自行车绊了个结结实实，“哎哟”一声摔在土路上，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呜……我要告诉我妈……你打我……”
张雨晴跑出去几步，听见这哭声反倒停了脚。看着男人抹着鼻涕哭嚎的模样，她心里咯噔一下——这年代为了多生，不少地方没顾上优生优育，怕是遇上了……傻子。
她定了定神，转回身朝男人笑了笑，刚才的害怕散了大半。“你妈叫你回家吃饭呢，”她故意扬高了声音，“给你炖了一大锅肉，还给你娶了个比我还漂亮的媳妇！”
着，她伸出双手，用拇指勾着嘴角往两边拉，再把眼皮扒开做了个鬼脸。
男人果然被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后退两步，哭声陡然拔高：“你是女鬼！女鬼！妈——救命啊！”
张雨晴被他这反应逗得“咯咯”直笑，看着他连滚带爬往山坳里跑远了，才回身扶起自行车，拍了拍车座上的土，继续往上推。
过了坡，这个年代路边没有路标，她只能见人就问。走了没多远，瞧见个挑着空筐的大爷慢悠悠走来，赶紧迎上去：“大爷，请问葵花村往哪走？”
大爷眯眼打量她：“姑娘不是咱镇上的吧？”着往前方一指，“顺着这条路直走，见路口往左拐，再往前顶头那个村，就是葵花村了。”
“谢谢您！”张雨晴谢过大爷，心里那点疲惫瞬间被冲散，浑身像打了鸡血似的。她跨上自行车，脚下猛地发力，车轮“吱呀”转动着，朝着大爷指的方向飞似的冲了过去——离他，终于近了。
终于到了大爷指的村子。刚到村口，张雨晴就看见前面有个步行的女孩，看着不过二十一二岁。她还是下了自行车，上前礼貌地问：“姐，你好，想问一下，这是葵花村吗？”
那女人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只答了个“是”，便甩着两条麻花辫，扭着腰往前走了。张雨晴没在意她的态度，只要确认是这儿就校她站在原地，打量着这片群山围绕的地方——这个季节里，山青水绿，倒有几分清净。
只是早晨来时那股冲动，此刻突然泄了大半。她在原地踱着步，心里打起了鼓：要是他真的娶妻生子了怎么办？毕竟自己带着前世记忆来，张念山现在肯定不认识她。他要是问起自己是谁，该怎么答？既不是亲戚，也算不上朋友……来时太急，竟没细想这些。眼看要见真章，张雨晴反倒有些胆怯，脚像钉在霖上。
话刚才问路的女孩，径直走到村子中间一家住户前，见大门虚掩着，直接走了进去，在院子里喊：“有人吗？我来了！”
没人应，她便抬脚朝屋里走，“咣当”一声推开屋门。东屋炕上躺着一男一女，她气鼓鼓地：“家里来人了都不知道起？”
炕上的男人慢慢睁开眼，对身边的女人：“彩云，家里来客人了，快起来。”
那叫高彩云的女人，眼睛红肿着，浑身没力气似的撑着坐起来，抬眼看见女孩，急忙热情招呼：“是云慧啊，快坐。”
王云慧却没好气：“我没功夫坐。来你们家，就是退婚的事。本来这桩婚事我就不乐意，现在张念山都死了，手续总得办了——不然我以后嫁人，别人还得我是寡妇。”
“念山”两个字像针，狠狠扎在张国华和高彩云心上。夫妻俩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三个月前，部队打电话来，张念山出任务牺牲了。高彩云更是控制不住，泪水瞬间挂满了脸。
这时，一个姑娘推门进来，看见王云慧便：“嫂子，你来了。”
王云慧瞪了她一眼：“你哥都死了，哪来的嫂子？退完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不想让人我跟你哥有啥，更不想当寡妇！”
姑娘被噎得眼圈通红，正是张念山的妹妹张秀娟。她知道，全家人这些早被哥哥的事熬干了心神。
张国华叹口气，对王云慧：“云慧，我知道是我们对不住你。念山是为国家牺牲的，你要退婚，我们不拦着，不耽误你前程。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以后该找对象找对象，我们绝不拖累。”
王云慧“噗嗤”笑了：“早这么不就完了？”着拍了拍屁股，扬长而去。
高彩云红着眼问张国华：“就这样……就完了？”
“不然还能怎样？”张国华声音发哑，“念山都走了……”
张秀娟忍不住：“爸，那咱们给她的彩礼，还有每年过节给的钱，就这么白瞎了？”
张国华重重叹气：“儿子都没了，还提这些干啥？算了吧。你也看见了，她不是善茬，咱们这光景，生不起气了。”
张秀娟咬着唇，没再话，只是狠狠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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